夏梦狂诗曲II

第7章


只是看见裴诗一直呆愣地看着自己,仿佛因为过于意外而完全忘记要解释,她觉得自己有些过于苛刻了,只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问道:“Have you ever fallen in love with anyone”
  这句话一直回荡在裴诗的脑海中。
  她一直以为柯泽是自己的初恋,但到Ricci夫人这里,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完全没恋爱过的小孩子。之后Ricci夫人说了很多关于爱的东西,告诉她爱一个人是会恨不得把一切都献给一个人,不论做什么事,都一定会把这个人的心情放在第一位。也正是因为这种情感,贝多芬才为裘莉塔·圭齐亚蒂写出了《月光奏鸣曲》,柏辽兹才为爱塔·史密斯写出了《幻想交响曲》。哪怕不是爱情,一个音乐家也应该有其他伟大而充沛的感情,例如对挚友、亲人、国家的爱。不将自己的情感投入到创作里去,哪怕旋律再动听也无法让人产生共鸣,这样的音乐不可能被流传下去。
  经过Ricci夫人的提点她才发现,她可以在演奏曲子的时候全身心地投入,可一旦涉及到了创作,她确实就像被困在了什么牢笼中一样,完全无法释放自己的感情——不,是无法释放,还是她真的没有感情呢?她自己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她的曲子永远都与被夏娜偷走的那首如出一辙。这就好比一个作家写了几十本书,读者们却只用读其中一本就已足够。这无疑是对一个创作者而言最可悲的事情。
  不过,在音乐上,裴诗一向有着常人无法媲美的毅力。第二天晚上工作结束后,她就带着一叠空白五线谱,临时赶到鸽子广场旁的St. Martin in the fields,买了一张教堂烛光室内乐表演的票,想要去寻找灵感。她想起以前在伦敦读书的时候,自己所有的钱除了给小提琴换弓毛、换弦、护理,几乎都花在了这上面。时隔多年,她又回来了,这样的感觉令她怅然若失,却也令她感到安全。
  整场音乐会开始前十多分钟,金色的天主教堂里蜡烛已被点亮。听众们陆续入座,紧闭的门后传来悠扬却杂乱的小提琴声。试音断断续续,仿佛后面的休息室是一个关闭的魔法八音盒,重复着动听的片段,预示着接下来表演的精彩。裴诗坐在二楼,可以清晰地看见教堂中央摆着较高的第一小提琴架,第二小提琴架、中提琴架、大提琴架和低音大提琴架。低音大提琴横置在座椅旁,后方是木制的羽管键琴。
  终于,演奏乐队走了出来,除了低音大提琴手和羽管键琴手,每人手里都拿着各自的管弦乐器,他们一齐向听众席鞠躬,迎来了第一轮掌声。在大提琴手的介绍下,首席小提琴手姗姗进来。令人意外的是,他居然是一个亚洲面孔的男人,戴着黑框眼镜,看上去大概有二十j□j岁。他和其他人一样,穿着燕尾服,系着白领结,笔直地站在那里,看上去竟然毫无违和感,如同十j□j世纪的英国绅士。
  他站在自己的琴架前拿起了话筒,说出了一口流利的英式英语:“Good evening ladies and gentleman, we will bring you Bach tonight. In 17th century, Bach and his wife ...”简短的介绍后,他放下话筒,与乐队成员们各自就位。
  一开始就是齐奏。是大名鼎鼎的巴赫的A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个小节响起的时候,裴诗的心清晰地抽了一下。那种萌动的感觉,不亚于很多人恋人告白时的激情。到高音时,首席小提琴手甚至会忘我地踮起脚。所有管弦乐演奏者并没看彼此,但肢体动作一直整齐划一,左右脚的重心随着旋律而摇摆不停。其中,首席小提琴手的动作一直最突出,也最为动情。他在演奏时有着裴诗没有的热情与感性,因此,每一个自信的神态、微笑的嘴角、拉弓的动作,都完完全全被她捕捉在眼里。
  第一曲很快结束,他朝着听众鞠躬。在听众鼓掌的同时,小提琴手们均用左手拿着琴和弓,用右手拍左手手背,也为他喝彩。他脸上挂着演奏时胸有成竹的微笑,开始带领乐队成员演奏巴哈贝尔的D大调卡农。这一曲开始就是小提琴三重奏,大提琴、低音大提琴有规律地配乐。小提琴演奏时高时低,时快时慢,一如顽皮的精灵打乱了原有平稳的步调。再次演奏结束后,首席小提琴手向听众介绍了一下曲子的特色,末了还补充了一句“Probablyyou haven’t noticed.”英国自嘲式幽默引来大家一阵大笑。
  紧接着的是欢快又辉煌的巴赫E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在这一曲中,首席运用了很多跳弓,重复切换大量音律,非常有节奏感,听众们也不由在桌子上轻轻打着节拍。每一个乐章结束都会有短暂的停顿,成员们离开琴弦的弓也是轻轻的,生怕不小心用敏感的弓毛多擦出一个音。 这首协奏曲结束后,首席与三个演奏者握手,微笑道:“Thank you so much indeed. And then we will bring you a small special treat, solo.”
  本是中场休息,他却忽然插入了一段浪漫的华彩段。当冰雪般伤感的优美独奏响起,伴随着羽管键琴破碎的配乐,所有人的心都像是融化了一样。连裴诗都禁不住撑着下颚往前靠了一些,认真倾听他演奏出的每一个音节。
  这一首曲子结束后,掌声比前面的曲子都要响亮很多。
  听众们一边津津有味地讨论刚才的音乐,一边离开教堂进行中场休息。羽管键琴手留下来调琴,同时和首席小提琴低声说话。裴诗下去的时候,刚好有几个听众在用手机和他们合照。首席看见她,露出了十分惊讶的眼神:“等等!”
  原本从他的口音和举止来看,裴诗猜想他是个不会中文的BBC(2)。听见这男人说出自己的母语,她呆了一下,转身看看他。
  “你是不是前段时间才在柯娜音乐厅表演过的……”他说到一半,皱眉沉思了片刻,“不对,她应该在国内,不应该在这里。 可是,那段视频我看了很多次,应该不会认错人……”
  他的普通话果然不是特别标准,父母应该是香港人。她没想到连这个圈子的人都会知道自己,也不知道是夏承司给旗下音乐厅做的宣传太厉害,还是自己那次演奏确实一炮成名了。
  他又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叫裴诗?”
  “嗯。”
  “竟然真的是你。”他喜出望外地朝她走过去,对着一直一脸迷茫的羽管键琴手说,“She’s the genius I’ve mentioned! She can play Paganini very well! ”羽管键琴手还没来得及消化,他已握住裴诗的手,连语言都忘记转换:“Can you marry me”(3)
  裴诗受惊不轻,猛地抽出手往后退了一步。
  “啊啊,你曲解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嫁给我,哦不,当然,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也很开心。我想说的是,我实在太喜欢你的表演了,所以特别想认识你,我叫Andy。”
  看见对方伸出的手,裴诗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他穿得如此正式个性却如此焦虑狂放,这让他看上去像是个增高版的卓别林。但她最后还是和他握了握手。他眨了眨眼,兴奋地说道:“一会儿让我送你回去吧,我觉得我们一定会有很多共同话题。”
  下半场开始后,Andy的表演似乎比开始要澎湃很多。先是亨德尔的A大调羽管键琴与弦乐协奏曲(4),裴诗心想还好他弹的不是羽管键琴,不然大概会像贝多芬那样把脆弱的琴弹断。这一曲有大量羽管键琴的独奏,Andy握着小提琴和弓,放在身子右侧,左手绅士地放在燕尾服后,朝她露出温柔的笑意,还点了点头。这一动作弄得好多听众都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曲子结束后,羽管键琴手出来向大家鞠躬,Andy连鼓掌也不忘朝裴诗抛媚眼。
  最后他们演奏了巴赫双小提琴协奏曲,彼此握手后向大家道谢,又增加了下半场的华彩段。
  这才是真正的真j□j,大提琴手和低音大提琴手一起拨弦,如击鼓,如暴雨,每一个音节都拉动着人们的神经。 Andy不再看乐谱,一边演奏着,一边走到听众席中,在裴诗面前起码停下来,为她演奏了起码二三十秒。众人都看出他的意向,纷纷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一曲终了,掌声雷动,足足超过两分钟。
  表演结束后,Andy还是像刚才所说那样,坚持要送她回家。他把小提琴交给成员带走,自己还穿着燕尾服就和她一起上了出租车。
  刚从音乐厅出来,就看见满大街的不一样的人。虽然都是英国人,但街上的金发女子明显和女性音乐家们不一样。她们的头发更直,更多修饰,肤色也经过紫外线灯晒黑过,好像一下把裴诗从中世纪回到了摩登时代。在伦敦的街头,到处都能看到挂着旧式绅士画像的餐厅和酒吧,就仿佛一幅幅油画挂在精致却黑暗的角落中。
  每个国家都有一个最辉煌的年代,也有一个最让人向往的年代,或许我们现在已经再也看不到了,毕竟在中国,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胡同和弄堂都已被翻修的建筑掩盖,在哪里都能看见建筑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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