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回家。
确切说,那不算是他的家,是他母亲和另一个男人的居所。
他觉得他跟那个小区格格不入。
可是爷爷说,真正的军人不能逃避,哪怕他抵触那个抢走他母亲的男人,他也要回去面对。
窗明几净的楼房,虽然比爷爷的大瓦房狭窄,但里面的干净和温馨是爷爷和那个中年保姆收拾不出来的样子。秦陌沉默地走进房内,在母亲殷殷期盼的目光中,用点头表示了满意的意思。
他看出了母亲的紧张和之后放心的心情,有时候,他不喜欢自己对这些心情太敏感,就好像现在他还没有原谅母亲对他和父亲的背叛,他却要小心翼翼地维护她柔弱的心灵。
“陌陌,这是汤圆,是我们的邻居哦!”妈妈又用哄小孩的口气说话了,秦陌没办法跟她讲,从他记事起,爷爷就勒令保姆和伯父伯母对他用大人的语气谈论事情。
秦陌看着面前白胖的小女孩,她比他高了半指,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真是符合她的名字,汤圆,可不是个白胖的团子么?他对这个小女孩的初次印象并不坏,毕竟她的样子看起来很讨喜可爱。
妈妈说汤圆的父母有时候会很忙,他作为比她大了八个月的哥哥,要好好照顾妹妹。
好吧,虽然很麻烦,但是爷爷说,军人要认真负责地完成各项任务。
哪怕这项任务十分艰巨。
哪怕他一点也不想当个军人。
也是从记事起,秦陌就知道自己跟同龄的小孩处不来,甚至有不少孩子都背地里说他的坏话,说他是个小怪物。所以,在发现汤圆不喜欢,甚至说讨厌自己的时候,秦陌并不感到意外。
但是任务就是任务,任务目标不配合也不能阻挠他完成任务的决心。
所以他开始严格管制汤圆完成作业,学习功课,甚至按时吃早餐,早睡早起这样的生活起居他也一手包办了。可惜汤圆并不领情,她用各种名目来逃避他的监管,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秦陌跟汤圆打了将近一个月的持久战。
秦陌突然发现,跟这个小女孩较量有时候比跟爷爷纸上谈兵似的讨论兵法更有意思。
可是后来风向就有些变了。
秦陌从不曾在背后说人坏话,但是他不得不说汤圆交朋友的眼光真的很差。那三个整天找她玩耍的小女孩任性又自私,从不管汤圆有没有事,完没完成作业,就来呼朋唤友在外面玩个昏天黑地。汤圆也很傻,他看出她其实也是想好好学习的,可是只要那三个女孩说些不知分寸的话,她就乖乖地跟人家去玩了。
用汤圆的话是不想伤害友情,可在秦陌看来,这种自伤八百还损不到敌人的做法实在窝囊。而身为任务执行者,他还不能不管。
于是事情就渐渐演变为他和那三个女生的矛盾,汤圆受着夹板气,哪怕十次里有九次她都要陪着那三个女生,也得不到她们半句好话。
之后不知怎的,小区孩子嘴里就开始传他因为有病才被送到乡下爷爷那里,养到现在才回来。
秦陌本来就在班里没什么朋友,就是汤圆也是心在曹营身在汉,对这种以讹传讹的小道消息,他连伸一耳朵听听的兴趣都没有。可就是他这种近乎默认的态度惹得小区的孩子病秧子病秧子的叫他。
这起码比小怪物好听多了,秦陌自嘲地想。
让秦陌多少感觉到欣慰的是汤圆没有跟着起哄,虽然她也没有阻止那些人这么说他。
他已经总结出汤圆的性格,这是爷爷对他的要求,要深刻分析身边常驻人的性格特点,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秦陌不讨厌汤圆,虽然她是个胆小、懒惰、耳根软还有些虚荣的小女孩。而他不讨厌她的原因,也不过是因为汤圆是他的任务目标,是他负责范围内的陌生人罢了。
开始时秦陌还能耐着性子陪小女孩耍任性,可是后来在那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好朋友教唆下,汤圆对他越来越不耐烦,顶撞手段也没了以前的机灵劲儿反倒往粗暴直接上发展了。
秦陌觉得,他的忍耐将到底线。
这天,妈妈说汤圆的父母要半夜才能回来,就让她跟他们住。以前应该也有这种情况,秦陌推测,那时候应该是妈妈陪着汤圆在他现在住的房间睡。
可是现在他回来了,要他跟那个人睡,把房间留给妈妈和汤圆,秦陌不愿意。
虽然知道自己没礼貌,但回家两个月了不管那个男人怎么想着讨好他,他都没对那男人开口说一句话。
他总是在心里小女孩小女孩的叫汤圆,可其实他也不过比汤圆大八个月,他也是有资格耍任性的小孩子,不是吗?
最后还是妈妈妥协,让汤圆跟他睡在一起,毕竟秦陌的床够大,别说两个小孩子,并排睡三四个都不是问题。
秦陌还是有些不愿意,只是不想妈妈再为难就答应了。爷爷曾对他说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睡觉是最能暴露自己弱点的时候,在老家,就是二爷爷家的小表妹都不被允许睡在秦陌的床上。
纵使那时候小表妹只有一岁,而他也不过三岁。
汤圆敏感地发现了他的不情愿,晚上关了灯之后,她瓮声瓮气地说:“不是我求着跟你一起睡的,我也不愿意!”说罢还幼稚地转过身,死死地贴在墙边以示她的不情愿。
秦陌能说什么?爷爷教导他怎么对敌人冬天般寒冷,却不曾说过如何做到春天般温暖,此时大抵除了一句:“哦。”就没别的了。
过了很久很久,墙那边传来呜咽声,很细很小,也很委屈很憋气。
秦陌吓了一跳,接着冷汗就湿了后背。听到汤圆哭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自己惹她伤心的懊恼,而是对没有完成妈妈说好好照顾汤圆任务的挫败。
妈妈给他的第一个任务,他失败了。还,还有补救的机会吗?
秦陌小心翼翼地过去,就着皎白的月光,看到汤圆脸上亮晶晶的眼泪……和鼻涕。他飞快起身找到手绢给她擦,被汤圆狠狠地扔开。
“不用你管我!”汤圆沙哑地喊了一声,大声地哭了起来。
哭声很快把妈妈那边吵醒,门开灯亮,妈妈看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汤圆赶紧抱在怀里哄。
秦陌被排挤到了床下,他慌张失措,不知怎的就抬头看到跟过来的那个男人,那男人看向他的目光里有不赞同和责难,更大程度的加深了秦陌的挫败感。
汤圆坚持不要再跟他睡在一起,她宁愿回家,即便妈妈说她陪着也不肯。
秦陌下意识地想阻止,他觉得不能这样让汤圆回去,那就好像为他这次任务的失败盖下鉴定章一样。
最后还是那男人开口,让秦陌去他们房间睡,妈妈陪着汤圆在这边,而他去睡客厅的沙发。
这是一开始就被妈妈否决的方案,因为客厅沙发太小,那男人睡绝不会舒服。
秦陌本想说他把汤圆哄好,但看汤圆对自己抵触的样子又觉得哄好的可能性不大,最后他垂头丧气地说:“我去睡沙发,我没照顾好她,应该受到惩罚。”
房间里除了汤圆噎噎的嗝气声有了一瞬间的静默。
秦陌抬头,不期然看到母亲微红的眼眶,他心下一惊只觉得天都塌了。
这下,他把妈妈都惹哭了!
“陌陌做得对,男子汉大丈夫就要勇于承担责任。既然知道自己错了,那今晚就惩罚你跟我一起睡吧。”是那个男人,说罢他还用大手拍了拍孩子瘦小的肩。
秦陌没有反驳,既然是惩罚,无论什么样的他都要忍受。
只是晚上他转辗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到了很晚很晚,晚到他没办法估计时间的时候,感觉到一只大手将他滚到一边的薄毯拉起盖在了他身上,一瞬间,他觉得是不曾记忆的父亲入了梦。
那种感觉,陌生且温暖。
……
之后,秦陌还是没有主动跟那个男人说话,只是他在那个男人面前再也没办法保持曾经理直气壮般无视的态度,大约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失败被那人看到了,觉得自己在那人面前泄了气一样。
只是对于那晚的事情,无论是那个男人还是妈妈都没再提过,汤圆对他的态度更坏了,秦陌无所谓地想,过了这学期就跟爷爷说还转学回老家吧,这里不适合他。
秦陌喜欢做题,因为那是他一个人就可以完成的活动,他不需要借助任何人的帮助,他也知道妈妈每次看到他在书桌后一坐就是一整天十分担心,但他觉得只有这样他才能觉出自己的价值。
某天汤圆出去玩,妈妈拘谨地拉着秦陌到客厅坐。
他知道她不善于跟他交谈,一如他也不知道怎么跟妈妈说话一样。
“陌陌,你不喜欢跟圆圆玩吗?”
秦陌认真地想了之后,说:“没觉得不喜欢。”不过也没觉得喜欢就是了,任务而已,就跟他从小到大完成爷爷布置的每一项任务一样。
妈妈好似松了一大口气:“圆圆爸爸妈妈很忙,她又是女孩子晚上一个人睡会害怕,所以经常会拜托咱们照顾她,陌陌是小哥哥,不会跟妹妹太计较是不是?”
原来是为了这两天汤圆越发明显得不喜欢他这件事。
“是。”
“陌陌,”妈妈叫了他一声,他抬头又看到母亲微红的眼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上次也是他回答一个“哦”汤圆就哭了,难道他们都不喜欢听这样简单直接的回答吗?可是明明爷爷说没必要的废话不能说太多……
温暖的手拉住孩子因为惊吓有些冰凉的小手:“妈妈看见陌陌这么乖这么懂事,很开心。你答应妈妈好好跟汤圆他们处处,好么?跟这些孩子一起玩,你试试看,好不好?”
“我知道了,妈妈。”他谨慎小心地往原本简洁的回答里增加字数,生怕又惹别人哭泣。秦陌攥了攥小拳头,下定决心似的说:“要是以后,汤圆还住咱们家,就,就跟我住一起吧,我不惹她哭。”
妈妈很欣慰,摸摸儿子嫩嫩的小脸,笑着说:“好呀,我的陌陌最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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