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瑶光

第50章


  思及此,她继续看信。信件的下面便是一些琐碎的内容,其中,谢琰还写了自己大约的归期,乃是明年今时。
  霍长乐眼光慢慢下移,在信件结尾果然写着一句万年不变的话:“阿姐,我好想你好想你。”
  她扶额,又无奈又好笑,却也有些淡淡的安心。看来环境磨砺了谢琰的性子,却没有改变他骨子里的某些东西,至少,二人没有生分,那便够了。
  在霍长乐时而微笑,时而蹙眉看信的时候,霍瑜也在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的亲妹妹。
  眼前的少女已经长出了玲珑的曲线,肤白如脂,面容绝丽,嫣红的嘴唇上扬带笑,指节纤细,仿若柔若无骨。但是,他知道她身体孱弱,但心志却是异常冷静坚韧,堪比男子。虽然眼下是自己利用势力来给她荫庇,但是实际上,谁在支持着谁,还说不准。
  眼看着往日嬉笑着在自己怀里撒娇的幼妹,似乎一瞬间便到了可以嫁为人妇的及笄之年,霍瑜颇有几分复杂的感概。再过几年,霍长乐还将步入一个女子一生中最为繁盛艳丽的年龄段——桃李之年,变得更为风华内敛,绝世无双。只不过,那时候,陪在她身边保护她的人,大概会是她的夫君,绝不会是自己了罢。
  想到这里,又想起自己等会儿要说的话,霍瑜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霍长乐此时也恰好看完了信,刚叠起来,便听见霍瑜的叹息声,不由挑了挑眉,好笑道:“大哥,怎么唉声叹气?唉声叹气会老得快的。”
  霍瑜温柔地凝视着她,示意她坐下,温声道:“乐乐,大哥是有一件事想与你谈谈。”
  霍长乐也感受到了他语气中的认真,便收好了信件,妥妥地在他面前的另一张凳子上坐下,“大哥有什么事要与我谈?”
  “大哥想问你一件事。”霍瑜顿了顿,道:“乐乐你觉得谢若璋此人如何?”
  霍长乐有些意外,沉思了一会儿,才微微一笑,简洁道:“甚好。”
  霍瑜似乎松了一口气,继续道:“乐乐,若是……我作个假设,只是假设:若是说,让你嫁给谢若璋,你可愿意?”
  一语既出,霍长乐怔住,“为何要这样问?可是谢家那边说了什么?”
  “没有,谢家还没有任何行动。只是依大哥看,距离谢家向我们提亲,不会太久了。”霍瑜叹了一口气,握着霍长乐双手,道:“乐乐,若真有那日,你可想过这个问题?”
  霍长乐抿嘴不语。
  “你年已及笄,已经可以嫁做人妇。大哥一直不提你的亲事问题,只是因为前些日子见其余的男子来提亲,你也兴趣缺缺,再加上就这样把你托付出去,大哥也不放心。大哥比谁都希望你许得良配,只是却觉得他们都配不上你。”
  “而谢若璋此人……虽然我与他相识已经两三载,却依然觉得看不透此人。尽管如此,他给我的感觉,与苏桓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若说苏桓像是利刃,锋芒之气夺目也易伤人,那么谢若璋便像是流水,让人抓不住,却深沉稳固,值得托付。再加上他似乎对你青睐有加,又多次解救了我们,背后更有陈郡谢氏,嫁给他,你下半辈子都不会受到委屈……”
  霍长乐好笑地打断他道:“大哥,你想多了,这件事谢氏并没有任何行动,其实还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罢了。”
  霍瑜摇摇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这点你大可以放心,大哥不会料错的……当然,大哥说这些,并不是逼迫你。乐乐,若你确实不喜欢,便当大哥没有说过……一切都按你的喜好行事便可。大哥只是觉得,单论身份背景,还有为人,谢若璋是良配,错过他有些可惜罢了。”顿了顿,又叹了一声气,道:“大哥官途坎坷,未必能时时刻刻护你周全。若是有什么事,庐陵也无近亲可投靠,不是归属之地。但是若是有了陈郡谢氏的荫庇,就不一样了。”
  也许是听出了他话语中的认真和情真意切,霍长乐便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大哥,你的意思我懂的。若有此事……我定会好好考虑。”
  喜欢不喜欢
  霍瑜也知道要留些空间给她思考,便转身告辞。
  等门掩上后,霍长乐一直扬起的嘴角微微一顿,眼底弥漫着迷茫。
  眼看思绪纷乱,她决定从思考问题的一般步骤开始理清思绪。
  一般而言,人要思考什么事的可行性,都会遵循两个步骤。第一步,是问“可不可以”,这个强调的是客观可行性。第二步,是问“愿不愿意”,这个强调的是人的主观意志。
  若是把这两个步骤细化,具体到眼下的难题上,便可以化为两个问题:
  其一,到底可不可以、合不合适嫁给他?
  其二,抚心自问,自己愿不愿意嫁给他?
  先说第一个问题,其实答案已经一目了然。关于陈郡谢氏,方才霍瑜说的话,已经是说得很轻描淡写。实际上,与陈郡谢氏结亲所能得到的利益,远远比他口中所说的多。
  作为魏晋时期最为鼎盛的士族之一,陈郡谢氏是东晋一颗闪光夺目的的明珠,延续数百年,依旧辉煌不倒。就连他们翻飞的衣袂,都散发着尊荣的光芒。与陈郡谢氏结亲,将真正完全提携起她整个家族,可谓是光耀门楣。而有了谢氏在背后,无论霍瑜以后选的是哪一条路,是继续当官还是离开朝野,都不会有太大的波折和阻碍。
  但是相对而言,她的一生,便要与陈郡谢氏牢牢绑在一起。除非谢若璋脱离谢家,否则,这一生,她都会与谢氏牵扯不清。换言之,陈郡谢氏是一个茧,拥有了它,她未来的路将会安定平坦,只是也在同时作茧自缚——因为一旦与陈郡谢氏结亲,她想要过上从前想过的云游四方的平淡日子,会难上许多。只是,最起码谢若璋不入朝为官,不为官场束缚,受到的牵绊也不会那么大。
  其实上面说了这么多,都不过是世俗的人的看法。但是没有人能够完全脱离世俗人群而活,霍长乐之所以会先考虑这个问题,无非是因为先有了客观的物质条件,才能谈后续。
  而在这个层面上,谢若璋不仅能够用“合适嫁”来形容,更能以“高攀了”形容。
  但是,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心是怎么想的。婚姻就好比脚穿鞋,人家看到的是鞋子,自己感受到的是脚。哪怕那双鞋子看上去多么光鲜亮丽,如果刮脚,也是没用的。
  霍长乐在冷静地问自己:你是否愿意嫁给谢若璋?
  这个问题,便牵扯到了那个悠然含笑的男子。
  荟荟众生之中,谢若璋无疑就是一块极为夺目的美玉。
  先论容貌,他长有她最喜欢的那种长相,并非惊艳绝伦,而是俊美中带有几分英气和凉薄,不至于太过浓烈妖艳,也不会冷得让人心惊胆战。一颦一笑都如同行云流水般漫不经心,但眼角眉梢都含笑温柔,风华内敛,绝代世无双。
  人与人相交,一开始往往是皮相的吸引。只是外表终会老去,两个人要能长久相处,还得看相性。也正是因为相处久了,她才发现,那双悠然含笑的眼睛里,潜藏着多少深邃,最是让人猜不透。他微笑的样子,他沉吟的样子,他凝视着她专注的目光,他低沉悦耳的声音,他大笑的样子……每一样,都在她心里烙下痕迹。
  犹记得第一次见面,他眉梢眼角都潜藏着笑意,漫不经心却清雅温柔。看似不修边幅,却气质斐然,眉目间自是一派风流高贵。
  到了后来,两人相识相知,她逐渐看到更多的他。生性浪荡不羁,悠然于世俗之外,每每与他对话,看他行事,都让霍长乐会心一笑,心生欣赏。
  真正触动了内心,是从她为宁骞验尸之时开始的。他目睹了全过程,却依旧不以为意,反倒笑着安慰她,替她说话。她来东晋之后,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这种超出时代的洗练豁达和深远目光。那瞬间,心中受到的震动和心有灵犀的感觉,至今依然未忘记。
  而大大地受到了震撼,不得不正视这个男子,是在悬崖下挂着的时候开始的。在悬崖边,他把她从死亡边界上捞了上来。在峭壁之上相依偎的那三日,仿佛隔绝了外界与时光,唯剩二人在小小的世界中。在那种最考验人性的关头,他依然没有丢下她,用受伤的手臂负起两个人的重量。
  甚至于,到了最后,他割伤手臂,让她喝下自己的血保命。
  她看向自己的手臂,略显苍白的皮肤下,是青色的血管,肤色洁白如玉。但是这样的景象,在他的手臂上再不可寻,今后每次掀开他的袖子,看见的都会是蜿蜒如蜈蚣的疤痕。
  犹记得干渴至濒死之际,喉咙涌入血水,她微微睁眼,依然清晰记得他那时候的眼神——那不是什么无怨无悔的深情,也不是什么痛彻心扉的怜惜,而是一种深邃从容的目光,无悲无喜,漫不经心,恬淡温柔。
  在那种情境下,这种眼神荒谬得就好像他已经估算好了每日的放血量,连死亡也胸有成竹一般的稳固从容。
  她想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一刻的感受。并非泪水连连的感动,并非怒其不争的恼怒,只是一种激烈而复杂的心悸,怦咚怦咚地撞击着她的心,让冷静全然崩溃。当复杂而强烈的感情喷薄而出的时候,她便吻了他。
  只是后来事情过去,那好不容易的进展便又停止了。霍长乐难得的失控因子,也悄悄地藏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再也叫不出来。
  霍长乐微微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茶色的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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