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华倾谢

第38章


  东宫。
  “太子殿下,皇后派人送来几件衣服。”一个宫女毕恭毕敬地说,她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衣服,整个人训练有素地纹丝不动。
  皇甫熙烈疲倦地摆摆手:“遣个人回话,东西收起来吧。今日清和宫来消息了么?”
  “回殿下,清和宫还未有消息传出。”宫女说罢,又瞧见皇甫烈越挥了挥手,便识相地退下了。
  两个月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这种煎熬叫人无法忍受。皇甫熙越烦躁地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还记得两个月前父皇冷笑的神情,他说:“付出那么大的代价,终于要收网了。”然后,他下令大赦天下,告诉他大赦的理由是:“留足‘最好’的监狱,给那些人好好享受享受。”
  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父皇的安排。为了铲除曦月王朝余党,派皇弟出宫,以皇弟为诱饵,引宣武城知府出手刺杀,由于早有准备,在罗知府被杀人灭口前从他口中得出了重要情报。虽然没有得到最高层领导的信息,但还是大有收获。仅仅三天,全国上下抓获余党六千人,其中有一支五百精锐,在睢州城外被一举歼灭。
  这件事,事前只有父皇和皇弟知道,连他也一直被蒙在鼓里。之后封赏穆家和齐家,不过是掩人耳目,这也是皇弟的请求。
  皇甫熙烈不知自己在这场大戏里扮演什么角色,应该悲哀父皇的隐瞒,还是感激父皇的疼爱,这样涉险的事,他不会让他出面,反而要……借此机会,替他铲除皇弟。
  没错,铲除。父皇是这样说的,所以父皇既没有放出皇榜征名医,也没有前去探视过一回。他说,即便皇弟醒来,听说了他的所作所为,以他的聪颖,一定会明白他的意思,往后,便好自为之而已。
  皇甫熙烈一面希望皇甫熙越快快醒来,一面又觉得自己无法面对清醒的他。看着他如同在睡梦中安然恬静的面孔,皇甫熙烈生平第一次如此憎恨这样的皇家,甚至,这样的父皇。
  皇家情谊,不过是为了江山皇位,可以牺牲一切,包括骨肉亲情。
  皇甫熙烈睡不着,这两个月,他几乎每天只能睡一两个时辰。他也不敢去守着皇甫熙越,因为害怕他突然醒来,他无法面对那双明亮漂亮的眼睛。他无力反抗父皇,也无法抗争命运,只能忐忑不安地接受不公和折磨。尽管这样的不公,不是对他。
  清和宫。
  卿容又一次趴在皇甫熙越身上睡着了。
  被耀眼的眼光刺醒,卿容有点看不清眼前。待她瞧见面前模糊的轮廓,险些从椅子上掉下去。
  “皇甫熙越!你醒了?”她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两个月,这两个月朝思暮想的场景,竟然真的出现了。
  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年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本少爷是什么人,会这样一直昏睡下去吗?”
  “兰妃娘娘驾到——”一声通传,惊开了两人间稍稍温柔的气氛。
  一个长裙摇曳的女子匆匆进门,人未到声先到:“越儿,听闻你醒来,母后即刻赶来了。”
  皇甫熙越有些讶异,笑了笑,道:“母后,越儿不能给您见礼了,这些日子,叫母后担心了,越儿不孝。”
  兰妃顾不上理会卿容,上前坐在床边,拉着皇甫熙越的手,上下打量着他,不放心地说:“真的没问题了吗,御医来过没有?要仔细检查检查,以免留下什么后患。”
  皇甫熙越客气得有点疏离:“劳母后挂心了,越儿无事,修养这数日,已好得差不多了。”
  卿容看着这两母子的对话,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又看皇甫熙越应当确实没事了,于是告退离去。
  卿容走后,皇甫熙越的笑容变得诡谲起来。
  兰妃的笑容却是分毫不变,她拉着他的手,反复向皇甫熙越身边的丫鬟询问这段时间给他吃的药和食物,并吩咐立即传御医,这才放心下来似的松了口气。
  碰到需要回答的问题,皇甫熙越便恭敬有礼地回答,并无任何语气上的变化。
  待御医检查过确认皇甫熙越身体已无大碍,兰妃又关怀备至地嘱咐了许多,这才婷婷袅袅地离去。
  皇甫熙越举起右手看着掌心,低声自语:“你在试探什么?母亲大人。”
  宽敞的卧房内,只有一个小小身影从床下投射下来,那个小小影子的主人,在悲哀,在慨叹,在自嘲,但他并没有因自己的命运自怨自艾,而是握紧了双拳,在心中重复那重复了千百遍的誓言。
  这一日,夕阳久久不沉下,黄昏持续了许久,许久。
  这一日,一个孩子心碎,一个孩子的心更加坚韧。
  这一日,倾世王朝有命运,又开始走向下一个拐点。
第一百零二章:卷终,最是无情帝王家
  倾世王朝康健十九年,裕帝病危,驾崩前宣布由太子皇甫熙烈继承大统,并下旨封宰相罗程为忠义君,太将军霍家良为骁安君,禁军统领梁梦渊为威烈君,三人辅佐新帝,原太子太傅阮子衿擢为帝师,参与朝政。
  至此,这两三年频繁的人事更换有了合理解释。许多人到了些时才恍然大悟。
  大概三年前,皇甫华裕性情大变,对待高官严格非常,稍有差错便是贬官下放,不到一年,刘家、赵家、闵家在睢州城内的势力被大大削弱。朝中势力变弱,地方更是没了保护伞,诸多党羽外延都被逐一铲除,等到三家人察觉,早已无力回天。
  再过一年,三们宰相相继因故被贬出睢州,皇甫华裕下旨规定,三大家族子孙三代以内终生不得回到睢州,如被发现擅自入城,立即处斩,绝不留情。
  一时间,满朝文武人人自危,唯恐噩运降临到自己头上。然而暴风雨却在刹那间停止,恩泽不断被布施。先是罗宰相实权扩大,后又有一些青年才俊被破格提升,一些忠诚老官也各有升迁,俸禄较之从前普遍更加丰厚。文武百官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从此忠诚为主的信念更加坚定。
  再等到有心人来清算官场,发现皇甫华裕已经把领导班子彻底换了一拨,原先盘根错节的家族势力也早就被根挖起,新鲜血液不断注入,却也无法理解这样的举动究竟为着什么。
  直到裕帝突然病危,新帝顺利登基。
  朝中及民间都有诸多议论,只说裕帝心思缜密,玩弄权术,非常人能及。
  卿容也感慨了一阵,就不再放在心上。只觉得皇甫华裕的心机恰恰是好皇帝必备的才能,他一夕仙逝,实乃百姓之失。
  皇甫华裕最后一道圣旨下给了皇甫熙越,封他为离阳王,赐府邸,赏钱财,随行礼品中多是珍贵的古玩玉器,绫罗绸缎,极其丰厚。这些都是“随行礼品”——没错,皇甫华裕命他即刻离开睢州,前往离阳城居住,非召不得入睢州;即便有圣旨召入睢州,无太后懿旨,亦不能进宫。且,皇甫熙越的生母兰妃同行。
  就是这样苛刻的条件,让卿容一下子明白了皇甫熙越平日里的自嘲。他比谁都了解皇甫华裕,也是最明白自己命运的人。就是这样一个英明神武的皇帝,一个狠心的爹,为了防止他犯上作乱,用尽手段,哪怕他此刻也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几乎所有人都不理解,皇甫华裕这样做未免过于谨慎和无情,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甚至连自己父亲的葬礼都无权参加,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叩谢皇恩,然后带着自己的东西滚蛋。
  从此以后就没有二皇子了,只有一个失意落魄的离阳王。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卿容马上赶到了清河宫。皇甫熙越悠然自得地坐在摇椅里等着宫女们收拾行装,他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专注地把玩着手中的明翎刀,仿佛感受不到身边的任何。
  “皇甫熙越,你要去离阳城了?”卿容迫不及待地问。
  “即刻启程,不得无故逗留。”皇甫熙越复述着圣旨上的话,又突然笑起来,他笑的时候,自然而然流露出几分张狂,跟四年前那个小孩子一模一样。
  一点没变。
  卿容看着他的眉眼,那神采几年来早已印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然而此刻,仿佛有一只小兽从他的眼中钻出来,撕破了一切……一切伪装和伪善,让所有都变得不再一样了。
  “那,你再也不回来了是吗?”卿容低头问。
  皇甫熙越直勾勾看着她,笑容收起来,神色凝重,他勾过她的脖颈,将嘴唇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我还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卿容目光一滞。
  皇甫熙越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站起身径直走了。
  卿容看着他的背影,依旧给人瘦弱感觉的他,却早已没了从前狂妄的掩饰,取而代之的,是理所当然的霸气外露。
  他走了,走得毫不留情。
  他走,是因为他有一个比他更无情的父亲。
  奈何生在帝王家。
  卿容久久凝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不肯回头。
  皇甫熙越离开睢州的时候,皇甫熙烈和王子伦、韩茗都去送他了,只有卿容没去,告假回了将军府,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整天没有出门。她没有看到那个离别的场景,三个兄弟一坛又一坛地喝酒。
  把酒言志,男儿不须离别泪;对酒当歌,好汉当抒凌云志。
  皇甫熙越走了,据说,他走的时候嘴角带着此生最最张狂的笑容。据说,他一转身,就再也没回头。
  那一日,兰妃盛装出城,引发了成千上万百姓的好奇围观,她笑得大度又宽容,就像外出游玩一般轻松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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