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已经断气了,又还能怎么治?
今日当值的太医被承祯帝拖着丢到了流朱公主床前,跪在那满心惶恐。他就知道自己不该惹这么一身腥!可是何止承祯帝不信,他心里其实也是不信的呀!明明先前来太医院时,元禧殿的人说的是公主殿下昏过去了。
这宫里的人都知道公主殿下不愿意去和亲,所以这些日子连饭食也不肯用多少,这熬着,如今昏过去了也是正常的。饿得久了,谁还能撑得住?更不必说是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身娇肉贵的,哪里熬得住。
所以在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其实根本就没有当成一回事来对待。
可是谁知道,他才背着药箱跟着人赶过来,公主殿下却已经是没有气了!
这下子可好,若是皇上恼怒之下真的要拿他去偿命,那可如何是好?他是越想便越是害怕,当即失了仪态,只跪在承祯帝脚边又是哭又是磕头,不停地求饶道:“皇上,臣无能,实在是没有回天之力啊!”
说着又一边强调起哪怕此刻就算是华佗扁鹊来了,也断断是不可能将死人治活的。当真是恨不得立刻便举出一百个例子来好为自己开脱,恨不得承祯帝立刻便赞同起他的话来。
然而承祯帝此刻只牢牢盯着流朱公主青白的面色,盯着她连颤都不曾颤一下的纤长羽睫,失了神。
这个众人眼中他却疼爱的女儿,如今却是真的一点生气也没有地躺在那,不会唤他父皇,也不会在他面前哭着闹着不答应和亲的事……她竟然真的就像是死了一般!
承祯帝手指微颤,准备自己去确认一番眼前的事究竟是真还是假。
若说他方才对流朱公主的死讯还有八分不信,如今却恰恰已经是信了八分了。
可是手指几乎已经探到了流朱公主鼻下,他忽然一下将手收了回来,像是不敢去验证一般将手缩在了袖中。脸色沉沉的,几乎要滴出水来。承祯帝眯着眼睛,蓦地道:“八宝,看看公主究竟是如何了。”
这话虽然只是让他看一看公主如何了,可是在场的人都知道,承祯帝此刻真正的意思不过是要他肯定一下躺在床上的流朱公主是不是真的已经没了气,是不是真的已经彻底没救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流朱公主死了,那和亲的事自然也就崩了。
若是换了过去,只需要一个公主去和亲也就罢了,左不过就是换个人冠以流朱公主的名号便能送上马车远去了。可是这一回同过去都不同,对方指名道姓要流朱公主,自然也是见过她的画像的。
阿莫比人没有大越的规矩,什么女子小像不能随意外传之类的事搁在他们那统统都只是屁话罢了。所以他们都听说,阿莫比那个好色的老汗王早就已经将流朱公主的画像挂在了墙上,夜夜都要看着入睡呢。
这样的事,一听便叫人作呕,同时也叫人明白,要想随便用个人换下流朱公主来根本就没有可能。若是要寻一个同她相似的人,又要上哪儿去寻?这世上的事,哪里有这般简单!
所以,流朱公主势必要好好地嫁去阿莫比才可!
正因为如此,承祯帝此刻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曹内侍早就知道他会如此,也料到他势必会先叫自己查看流朱公主究竟是生还是死,因此在听到承祯帝的命令之前他便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这也是他们为了防止某些意外发生从而事先便好了的第一个准备。
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所以即便那假死药是好东西却也不能就保证它绝对不会出差错,为了避免这一点,便只能靠曹内侍。
当着承祯帝的面,若是药出了问题,他手里便还备着一颗。以他的本事,必定可以在承祯帝的眼皮子底下做手脚。
曹内侍准备好了一切,躬身上前,探了探流朱公主的鼻息。没有,什么也不曾感觉到。反倒是无意中触碰到的少女面颊,已经从原本的柔滑变作了某种冰冷的干涩。他心里一松,明白过来这是药起作用了。
他转过身来,眼中流露出惶恐来,对承祯帝道:“皇上,公主殿下她……”
话说一半,结合他的脸色跟眼神,这才最值得叫人信服。再者这话又是从他嘴里冒出来的,这就更是不会让承祯帝怀疑。承祯帝听完他的话,生生愣在了当场,转而突然笑了起来。
一群原本害怕不已的人被他这么一笑,都笑得呆了。
皇上这是疯了不成?
公主殿下都已经死了,皇上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这当口,哪怕真的将流朱公主的死讯告诉阿莫比汗王,也断然不会有人相信的。他们只会觉得大越说话不算话,出尔反尔,是想要挑衅的行为!可是不说,他们又要上哪里再去寻一个流朱公主送去和亲?
承祯帝笑着笑着,突然收起笑意,眼神冰冷地吩咐道:“元禧殿中的事,自今日起一个字也不能透露出去。一旦泄露了公主的事,那么整个元禧殿便准备跟着陪葬吧!”
众人惶恐地跪倒,心里却是一片狐疑,不知承祯帝这般做的用意。
唯有曹内侍一人,隐约猜测到了承祯帝话中的意思。
这个时候,他不由想起一个人来。
当初叶家的二小姐,如今裴家九爷的夫人叶葵。先前他同裴长歌见面的时候,便从他口中听说了数条极有可能发生的意外。当然,在他看来能在事情发生之前便被想到的事,根本就算不得意外。可是听完那些话后,哪怕是自认聪明的他也不得不承认,她能想到这些事,同时想出对策来,是极厉害的。
如今这样的情况,便也正是叶葵曾预想到的一个可能。
哪怕流朱公主死了,承祯帝想要和亲的念头也不会像是逐渐燃烧殆尽的火堆一般自己熄灭的。
其中原因,在叶葵看来,说来说去恐怕也就只有一个。他为何要同互相争了那么多年的阿莫比和谈?甚至不惜要将自己疼爱的女儿嫁给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这个问题,叶葵许久之前便已经想过。这样的局面,只能证明承祯帝心中属意的那位继承人是个十分不擅长打仗的人,又或是说在军事上可能不会有大的建树,甚至根本就没有做帝王的魄力。所以他才要在那人继承皇位之前便将眼下能解决的事都给解决了。
阿莫比的事,自然就是其中一件。
因而,哪怕流朱公主死了。他也依旧不会打算放弃的!
哪怕是尸体,他也会想法子将她嫁去阿莫比。
一开始,听到这样的猜测,哪怕是裴长歌也觉得匪夷所思。可是叶葵却敢笃定,承祯帝极有可能会做这样的事情。结果,曹内侍看着眼前的情况,不得不感慨,这一次实在是够匪夷所思的。
承祯帝并没有继续在元禧殿久留,在他亲自又探了一遍流朱公主的鼻息脉象后,他只静静立在那盯着她难看的面色看了一会,而后便发了大火。
“公主殿下不肯用食,你们难道便不会想法子让她进食吗?”
“她身子不适,你们一个个为何不早些来禀了朕?”
“统统都是废物,该杀!”
将一群人骂得狗血淋头,战战兢兢,他却并没有真的发落谁,而是直接便甩袖而去,眉头皱得紧紧的。
曹内侍知道,承祯帝心中此刻定然是十分的不高兴。故而他就要在承祯帝面前表现得愈发贴心才行。
进了御书房,承祯帝忽然道:“给朕摆棋。”
这会,他却要下棋?曹内侍登时明白过来,承祯帝的心里何止不高兴,他根本就也没有什么底气呢。毕竟若是流朱公主是真的死了,那么尸体就绝不可能再耽搁那么多日再出嫁的。哪怕现在天日冷,大雪纷飞,几乎能将外头的人给冻成冰棍,尸体毕竟也还是要出现变化的。所以承祯帝不可能不担忧。
曹内侍低着头,在承祯帝看不到的地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而后肃容取出青玉做的棋盒来,又将棋盘摆上,这才躬身退到一边侍候着。
承祯帝逐俯首自顾自地摆弄起棋局来。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自己跟自己拼杀起来。可是没一会,他忽然烦闷地将棋子“哗啦啦”掷了一地,看着一地狼藉冷笑道:“去将王琅叫来!”
王琅乃是如今太医院的院使,年纪并不大,可是手段却不少,最近爬得极快,如今便已经是院使了。
“是。”曹内侍躬身应着,心里却愈发感慨起来,出身叶家的那位年轻的裴夫人心思竟然缜密至此,果真是如今的每一步都被她给谋算到了。就仿佛此刻发生的事都是在她掌心里演示过一遍的一般,竟然全然没有差池。
他出了御书房,却并没有直接去传唤王琅,而是让自己的干儿子曹如意悄悄去了元禧殿。
等到王琅到了御书房后,他便守在了门口,只留王琅跟承祯帝两人在里头说话。
他并没有妄想隔着厚厚的门跟长长的一段距离去偷听他们交谈的内容,因为这一切,用不了多久就都会被他们给知道。
叶葵早就算到了其中会有王琅的事可做,所以他们自然也早就在同曹内侍接头的时候,也就想法子联系上了王琅。对比曹内侍,想要将王琅掌控在手心里实在是件极容易的事。
所以如今,并没有事情超出了叶葵的预测。
一切都进展得十分顺利。可其实对于叶葵来说,这件事仍旧是不顺利的。从一开始,承祯帝选择的做法便让他们不得不开始了另一套准备。他想瞒着流朱公主的死讯,那他们当然就不能让他如愿。所以势必需要一个契机来让元禧殿中的事曝光。
极端的法子,又要不惹人怀疑,甚至要让人更加相信流朱公主是真的殁了。
唯有一个法子。
叶葵在府中不时接到宫中传出来的消息,一边将那些字条烧毁一边重重叹息。
再这么叹下去,只怕她用不了多久就该变成老太太了。虽然一早便知道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可事到临头还是忍不住觉得惋惜。其实并不是真的就连一点别的法子也没有了,只是时间太紧,他们只能这么做。
她看着那些纸条在花盆中瞬间化成灰烬,开始算起日子来。
距离原定的和亲之日,还有七日。
而他们却要在四日之内便做好一切准备,等不了七日就要开始了。
生还是死,就在这几日了。
她抚着自己的肚子,微微叹口气,算算日子再过一个来月,她也该生了,“秦桑,你说事成之后,这天下又会如何?”
秦桑哪里知道会如何,沉默了片刻,才迟疑着回答道:“您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终归都会好的。咱们做了万全的准备,这事都能成了,往后还有什么不能成的?”
“是啊……”叶葵漫不经心地说了句。
“小主子用不了多久便该出世了,您如今的心思倒是真该听九爷的多放些在这事上才是,旁的那些事都有九爷撑着呢。”
“可是秦桑,你可有想过,十三皇子年幼,裴家能扶他上位,自然也就能将他从那位子上拉下来。”
“您这是话是何意思?”秦桑闻言,惊讶不已。
叶葵若有所思地望着燃着的火盆,道:“自然,裴家恐怕是没有这个心思要那张椅子的。可是裴贵妃这心里定然不会放心。经此一事,她对裴家究竟还能有几分信任,实在是太不好。”
“不会吧?”秦桑唬了一跳,下意识惊呼了一声。
叶葵有些心不在焉,摇摇头道:“怎么不会……”
身上明明裹着厚厚的衣衫,可是她却仍旧觉得冷。眼睛盯着火盆不放,骨子里却慢慢地涌上强烈的寒意来。就仿佛那盆燃着的火盆里装着的并不是炭火,而是冰块一般,冷得叫人齿寒。
叶葵缓缓道:“罢了,不去想了,先将眼前这关过了才是。”
秦桑闻言,提着的心终于略微放下了些,自然接话道:“您还是想想晚上用些什么吃的便好了。”
话音落,门口厚厚的帘子被打起,裴长歌披着一身的雪冲进来,唬了叶葵一跳,忙问道:“你怎么这会进来了?”许是吓着了,她问完才察觉自己这话似乎问的有些不对劲,可是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该怎么问才是对的。
“无妨,外头大雪纷飞,没有人会注意到的。”裴长歌解了灰鼠皮的大氅丢给秦桑,大步朝着叶葵走近,皱着眉头道,“秋年已经入京了。”
叶葵招招手,示意他低头。
裴长歌老实俯首,任由叶葵伸手抚去他黑发上的雪水。纤细雪白的手指拂过他的发,叶葵定定看着他因为寒冷而显得愈发如同浮着泠泠碎冰的双目,颔首道:“可还顺利?”
“出乎意料的顺利,如今只等东风到,裴家军已是蓄势待发。”裴长歌抓住她的手,蹲在她身前,慢慢道。
叶葵听着就松了一口气。
她有时候想想也会觉得是天在助他们。承祯帝身边暗卫众多,可裴长歌却也曾是其中一员,甚至曾统领过他们一段日子。所以许多事,就都显得容易起来了。
用不了几日,那片宫阙中就会掀起惊涛骇浪来。
曹内侍最重要的任务,理应也该开始了。
承祯帝见完王琅,让他想出法子将流朱公主的尸身用古法保存起来,力求等到出嫁之日她也能看上去跟正常人一般无二才好。王琅应了,却不敢保证一定就能成功。毕竟这不是三两日的事情,而是长达那么久。甚至于,不但要保证出嫁之时是正常的,还要在流朱公主被送到阿莫比汗王的宫殿里时,也得看上去像个活人。
这可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哪怕说是逆天之举,也不过分。
王琅走后,承祯帝自己又将棋盘摆了起来,可是他只是抚弄着手中的白子,踌躇地不知该落在何处才好。
曹内侍挪动着微微发胖的身体,端着茶送到了承祯帝手边,恭敬地道:“皇上,用杯参茶吧。”
“八宝……”承祯帝将白子困在掌心,握成拳头,“你说流朱她为何便那般不肯去和亲?宁愿死也不肯去和亲?”
“公主殿下应当只是一时不曾想明白罢了。”曹内侍垂眸道。
承祯帝将手中白子往黑子的棋盒中一丢,一粒盈盈的白便被漫漫的黑色给湮没了。
“是朕宠坏了她,忘记了告诉她身为公主该担负的责任。”
“公主殿下心中其实都是明白的。”
“是吗?八宝你说,她若是明白,又怎么会在这当口给朕撂担子?她一个孀妇,没了男人又没有儿子可依靠,和亲难道便不是一条路子?”
“奴才说不好。”
承祯帝闻言便感慨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除了她谁又还能知道呢。朕也就只能权当从来没生过这么个孩子便是了。”
曹内侍听着,模样恭谨,心里却不由隐隐鄙夷起来。
承祯帝方才一声声反问着,可每一句话其实都不过是为他自己这个不负责的父亲开脱罢了。连儿子都能想杀便杀的人,一个女儿又能有几分舍不得?怕是还不如他手边的那副棋呢!
因为承祯帝直接发了话,所以元禧殿中出的事,并没有被传出去,事态也就牢牢地被承祯帝给掌控住了。
该封嘴的人每一个都封得牢牢的,可该知道的人,自然是早就已经都知道了。
当天夜里,流朱公主出事的消息便再没有能够封住。
梆子敲了三下的时候,流朱公主身边的姜嬷嬷一头撞死在了元禧殿正殿的柱子上,以身殉主。黏稠的血沾满了柱子,擦也擦不干净,几乎染进了汉白玉的柱子里去,惹得柱子都像是活了一般,那血渍便成了筋络。
元禧殿中的人都被吓得失魂落魄,姜嬷嬷自杀的消息不知怎地便给传了出去。紧接着,众人也就都知道了姜嬷嬷为何要自杀。一来二去,流朱公主已经死了的消息亦是再也藏不住了。
消息传遍皇宫的时候,承祯帝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虽真的在元禧殿说了那样的狠话,可是事到如今,他难道还真的能将整个元禧殿的人都送去给流朱公主陪葬不成?他是明君,是仁君,可不是暴君!
承祯帝失了常性,大口喝着参茶,被自己给呛到连连咳嗽不止。
“七宝——七宝——”他好不容易才将不断的咳嗽声忍住,趁着咳嗽的间隙费力地唤起曹内侍来。
可是一连唤了好几声,曹内侍也没有出现,直到他摔了个杯子,曹内侍才抚着自己的宫服慢慢地踱步进来,扶住了他惊呼道:“皇上,您怎么咳血了?”
承祯帝原本还想责骂他,听到这话立刻便失了神,慌忙低头去看,果真瞧见自己前襟上有滴滴血迹。嘴里更是一片腥甜,像是含了一口的血糕一般。
喉间一阵瘙痒,胸腔里却又是忽然一疼,他俯首,“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的血来。
有些发乌的血在碎瓷片间缓缓流淌,承祯帝眼睁睁看着,龇目欲裂,心中登时浮现出一种极不妙的念头。慌张之际,只记得让曹内侍赶紧去找太医来。
曹内侍煞白着一张脸,急忙使人去传太医来。可是背过身无人的那一刹那,他脸上却是面无表情的,连一丝急切之意都没有。
这一切,不过早就都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急火攻心,他们等的不过就是这一刻。
而传来的太医,自然也就只能是承祯帝看中的王琅。
几句废话,便将这件事给搪塞了过去。承祯帝无力地躺在床上,神思渐渐恍惚起来,喝了一碗安神药后便沉沉睡了过去。
而与此同时,裴贵妃亦开始对皇后下手。
一时间,这重重宫阙之中硝烟弥漫。
皇后听说承祯帝吐血,请了王琅去之后,便立即也要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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