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朱明(明穿)

131 江山并望帝王业(全文完)


紫金山五月的清晨,空气中仍渗透着丝丝寒意,却已有些初夏的气象,漫山遍野草木葱郁,夹杂着似锦繁花,在松青柏翠的映衬下活泼却又不失庄重。这日的紫金山显得极为静谧,似一个隐者般,遗世独立的屹立在南京城的东郊,垂目守候着喧嚣纷攘的皇城。
    东麓山门内外,皇家亲卫肃立道旁,绵延数里。山门内一条曲径通向大山幽深之处,两旁松木参天,遮天蔽日,道路延伸五里多地后,只觉眼前豁然开朗,琳宫梵刹巍然屹立于群山之前,光影琉璃,宝相庄严,这就是□□亲封的“第一禅林”灵谷寺。
    灵谷寺大雄宝殿内,方丈正映法师拈香礼拜,只见那檀香袅袅,祥云缭绕;僧众齐声念诵经文,只听那经声琅琅,梵音阵阵。一素衣少妇双膝跪于蒲团之上,双手合十,双眼紧闭,口中虔诚的念念有词。直过了小半个时辰,少妇方才睁开双目,在宫人的扶持下站起身来,走至椅子上坐下歇息。
    少妇肚子高高隆起,竟已是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孕,她面带倦色,微微蹙了蹙眉,抚着肚子坐了片刻,面色方才恢复如初。正映方丈只觉心中一松,如巨石落地,他走上前去,微微低头,单手竖掌于胸前,言辞恳切道:“皇后殿下,您身怀妊娠尚虔心祈佛,乃天下苍生之福也,贫僧坚信,此次战乱之祸必将很快平复。”
    婉儿毫不犹豫的点点头,微笑道:“借方丈吉言,本宫也是这么认为。” “天地万物,各有宿缘……”两人正说话间,只听外面传来一老者的声音,雄浑洪亮,穿透厚重的红墙,在大雄宝殿内反复回荡。正映方丈脸色微变,嘴角泛起丝苦笑。
    何人敢如此喧哗,婉儿有些好奇的朝侧殿循声望去,只见一须发皓白的老僧走了出来。那老僧内着茶褐色常服,青色腰帶,外批玉色袈裟,虽是破旧褴褛,却是正正经经一身禅僧装扮。那老和尚走至婉儿面前,不但不行礼,反而上上下下将婉儿肆无忌惮的打量了一番。
    立于婉儿身后的小太监见状脸色大变,尖着嗓子厉声斥道:“大胆!哪里来的野和尚,见了皇后娘娘竟敢如此放肆。”边说边要唤候在殿外的禁军拿人。正映方丈大骇,急得满脸涨红,侧身挡在那老僧身前,连声道:“殿下恕罪,普玄师叔疯癫已久,言语行事素来颠三倒四,绝非故意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原来如此,婉儿了然,冲着正映方丈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带着太监宫人向殿外走去。那普玄老僧突然大笑起来,恁般无礼,听得殿中僧人心惊胆战。过了半饷普玄方才止了笑,他盯着皇后的背影高声道:“这位异世来的客人请听贫僧多说几句。”
    婉儿脚步早已顿住,心中惊惶一闪而过,历经诸般风雨,又有何事可惧,她直了直腰背,转过头笑道:“大师请讲。”
    普玄看了看婉儿,笑道:“当年老僧犹豫彷徨再三,方才放道衍北去,只因北燕乃天命所归,大明当有此一劫。过了此劫,大明社稷将犹如潜龙出渊,一片坦途。尔本不是此世间之人,强行逆了天命,悖了因果,搅得大明天翻地覆。尔如今可知错否?”
    一番言语下来,只差没指着皇后鼻子骂其为妖孽,又直道北燕是天命所归,大雄宝殿之内,众人都听得瞠目结舌,直直的瞪着普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映方丈脸色煞白,上前拉住普玄,急怒道:“师叔,出家人当善护口业,何况是……,你……你,”他连连跺脚,口中直念阿弥陀佛。
    婉儿挥手止住气得直跳脚的侍从们,有些疑惑的看了看满脸含笑的普玄,过了半饷,她挑了挑眉,唇角一勾正容道:“大师方才所言,只对了一半。我的来历,确实不同寻常,只是说我强行逆天命悖因果,我却不服。”这般大大方方承认,说得普玄愣在那里。
    婉儿顿了顿,继续道:“佛门向来只讲因缘果业,不讲宿命。‘如是因生如是果’,万物万法不离因果,又何来的天命?怎见得北燕一定是天命所归?至于因果,我既然来到这世上,你又焉知不是前因导致的果报?”说到这里,婉儿狡黠一笑,“大师莫非是半路和尚,连佛门最基本的教法都忘了?”
    普玄被婉儿说的一噎,他敛去笑容,静静盯着婉儿的眼睛,只见其目光中坦坦荡荡,毫不怯懦闪躲。半饷后,普玄仰头长叹道:“命理不拘大善大恶大智慧之人,贫僧枉自念了一世的经,却是还没皇后殿下看得通透。道衍若是能勘破这一层变数,亦不会走到如今地步。”
    转瞬间,普玄又恢复了初见时的不羁,他笑道:“老僧还有一言,须私下告知皇后殿下。”也不待皇后答复,他如俗家人般将手一摊,将婉儿往殿外让。婉儿略微想了想,却是直觉普玄对其没有歹意,她转身对从人们道:“在此静候。”说完,就跟着普玄往殿外走去。
    两人并肩走至殿门时,普玄转过头看了看殿内面面相觑的僧俗众人,笑道:“我们大明的这位皇后殿下确实不是这世间之人,她从那处而来。”边说边指了指殿外的天空。这老头是怕给自己带来麻烦,婉儿一笑了之,丢下目瞪口呆的众人,漫步行去。
    两人向灵谷寺后院禅房走去,走至禅房外的庭院时,只见院中背对着站立一人,一身缁衣僧服,一头长发却是未绾未束散在身后,似僧非僧,似道非道。婉儿止了脚步,狐疑的看向普玄,普玄叹道:“殿下不是深信因果吗,何不趁此机会了了这段因缘?”说完就转身离去。
    庭院中人转过身来,婉儿看清他面目,不由大惊,下意识的想高声唤人,张了张嘴却是没有出声。“丫头,是你吗?”徐增寿面色苍白,两腮微削,显得格外瘦癯,双目墨黑如漆,却是带着死一般的沉寂。婉儿咬住唇,犹疑了片刻,没有回答。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半饷,徐增寿自失的笑了笑,喟叹道:“我知道是你,丫头。上次一别,只以为无法再见。果不其然,如今虽是活着,却真的再不能相见了。”他边说边伸手摸索着,一步一步向婉儿走了过来,平日几步即到的距离磕磕碰碰走了半饷。
    那个挺拔如松,矫健如龙的英武少年永远消失了,徐增寿……已经双目失明了。婉儿眼眸闪动,心中滋味莫名,她无法直视那双已无半点光亮的眸子,头微微一偏,侧了过去。徐增寿走至婉儿面前,微微颤抖的双手摩挲着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庞。
    婉儿安静的站立在那里,不躲不闪。徐增寿抚至她眼睛,只觉手下微微有些湿凉,他像被火烧到般缩回了手,嘴唇抖了抖,过了片刻唇角泛起若有若无的笑容,口中喃喃道:“我很满足,真的……很满足。”徐增寿转过身慢慢向禅房中走去,“丫头,我们的缘分源于寺庙,也终于寺庙。我……从未后悔过。”
    婉儿自始至终没有开口,她目视着徐增寿一步一步走至禅房,看着他进屋,直到房门渐渐关闭,她抬头望天片刻,方才转身离去。普玄早已候在院外,他看着面容平静,双眸晶莹透亮的皇后,心底暗暗长叹,说道:“殿下,这是老僧新收的徒弟,法名正空,今日就将为其剃度。老僧将带其巡游天下,在老僧有生之年,正空徒儿绝不会再踏入京师半步。”
    婉儿微微一愣,过了半饷方柔声道:“那就劳烦大师了。”普玄微微一笑,双手合十躬身行了个揖礼,转身离去。
    婉儿重新回到正殿,若有所思的看着迎上前来的正映方丈,低声问道:“大师,普玄大师收了个徒儿的事情,您可知晓。”正映怔愣半饷,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只听皇后继续道:“从今往后,灵谷寺将再无普玄师徒二人,你须谨记,不许对任何人提及。”正映自是明白皇后意思,急忙应下。
    就在这时,只听宫中之人匆匆来报:“皇后娘娘,兵部急报,朝廷大军已攻陷了北平城,皇上不日将率大军班师回朝。”话音一落,殿内僧俗众人皆是大喜,正映口中念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总算是纷争止,杀戮歇。”
    婉儿强忍满腔喜悦,笑问道:“燕王呢?奏报中可曾说到燕王下落。”只听来人答道:“据奏报所说,大军围攻北平城后,北平城百姓执戈而起,涌入燕王府,一把大火将王府烧了,燕王与燕王妃彼时正在府中,没能……没能逃得出来。”
    婉儿心中如释重负,只觉十几年的噩梦终于烟消云散,她轻抚着小腹,喃喃道:“总算结束了,总算结束了。宝宝,你爹爹要回来了。”
    建文二年六月,凉国公蓝玉改封梁国公,长兴侯耿炳文进封蓟国公,两人留守北平,料理善后事宜,而建文帝率诸将与大军班师回朝。建文二年七月,大军回到京师,而随皇帝与大军抵京的,还有一口上等的棺木。
    城南的马府一片缟素,炙手可热的马家却并未因丧事而让人望而生畏,连着数日皆是门庭若市,公侯九卿,百官命妇竞相登门。而帝后亲自上门凭吊的当日,这番盛况更是空前,府前的街道停满了各式安车,马车和轿子,长长的队伍直排到秦淮河畔。
    马全强忍悲痛,带着马维璋、马维琪二人迎接圣驾,并应付着登门的客人,永嘉公主则负责接待上门的命妇。婉儿如泥塑娃娃般呆坐在马府,脑中反复出现的是停在外院的那口樯木棺材,她拼命回忆着宋氏生前的模样,只觉其面容愈来愈模糊,她心中涌起一片茫然的同时,只觉寒凉彻骨,宛如行进在漫无边际的冰天雪地之中。
    丢丢偎在婉儿身边,有些惶恐的摇着呆呆愣愣的姐姐,口中大叫着:“大姐,大姐!”只见婉儿一动不动,眼神呆滞,丢丢心中害怕,失母的悲伤与恐惧同时袭来,哇哇大哭起来。张嬷嬷流着眼泪上前抱住婉儿,双手轻拍她肩膀,口中连声唤道:“娘娘,娘娘。”
    唤了半饷仍然毫无动静,张嬷嬷大骇,止住眼泪,伸手在婉儿面前晃了晃,却是眨也不眨。张嬷嬷脸色大变,她对身旁的依云轻声吩咐道:“快,快去前院将皇上与马大人叫过来,别惊动其他人。”待依云走后,张嬷嬷继续轻声唤道:“姑娘,姑娘,你可别这样……”
    朱允炆与马全赶到后院时,见到婉儿这般模样,俱是大惊失色,张嬷嬷泣道:“娘娘自见到夫人棺木后……”话说一半,已是哽咽难言。朱允炆疾步上前,将婉儿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脸,在她耳旁柔声唤道:“婉婉,婉婉,我是允炆,我知道你伤心,乖,哭出来,哭出来就好。”
    婉儿似是听到了允炆的声音,侧头茫然的看了看他,眼睛眨了眨,回过头去,仍是呆呆愣愣的,眼神中已是一片木然,哪里还有平日的半点鲜活。朱允炆心中一恸,顾不得其他,对张嬷嬷道:“嬷嬷,传御医,还有僧道司,驱鬼的,除魔的,统统给朕传来。”
    张嬷嬷怔了怔,正要退下,却被马全拦住了。马全盯着婉儿半饷,突然冷声喝道:“马婉儿,你娘亲如此做,为的是谁,你不会不清楚,你这般痴痴傻傻,对得起你娘吗?你去看看你娘,她现在定是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说到后面,马全声音愈来愈高,愈来愈利。
    朱允炆只觉怀中的婉儿微微一缩,他抬起头怒瞪着马全,“你吓着她了。”正当此时,只听“哇”的一声,婉儿已是大哭出声,她伏在允炆身上涕泪横流,到得后来,哭得几乎快要岔气。张嬷嬷双手合十,闭目念念道:“阿弥陀佛,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
    允炆一面轻拍着婉儿的背,一面听婉儿痛哭道:“我知道,我知道娘亲的心思,这是她用命换的,用命换的,我无法安之若素,无法安之若素。”就这般哭诉半饷,婉儿脸上突然显出痛苦的表情,她抱着肚子叫道:“好像,好像……我快生了。”马府上下遂一片手忙脚乱。
    建文二年七月底,在大军回京不久,皇后马氏受丧母之痛刺激,艰难的诞下皇次子朱文圭。建文帝下旨,册封皇长子朱文奎为太子,并进封皇后之父,皇太子大父兵部尚书马全为康平侯,马全力辞无果。马家以两代外戚之身,以拥立与平乱之功一跃而成大明帝国最为显赫的公侯之家,与梁国公、蓟国公并称大明三大勋贵。
    而出人意料的是,就在马家烈火烹油,鮮花著锦之际,康平侯马进周却是急流勇退,辞去了兵部尚书一职,成了真真正正的闲云野鹤,成日舞文弄墨,编书写曲。马家贵而不骄,历经建文朝几次政治风波而不倒,被称为大明常青树。
    小马皇后在生下两子后,又接连诞下一子二女,为人低调,从不插手国事,与其姑祖母马秀英一同被并称为大明开国双凤。在建文朝四十多年中,每每有王公大臣劝建文帝充盈后宫,朱允炆总会捶胸顿足,唏嘘感慨道:“马家与梓童从未负朕,朕焉敢负卿乎。马家妇人之节烈,天下尽知,朕为义夫又何尝不可?”宋夫人沧州城一跃而下,节烈壮举传遍天下,群臣哪敢再劝,建文帝遂成为大明历史上第一个遵行一夫一妻的皇帝,后代子孙竞相效仿。
    四月初八的佛诞日,北平城西的潭柘寺将举办浴佛法会,辰时刚过,寺中已是人山人海。一对华衣罗衫,容貌出众的青年夫妇在人群中并肩而立,两人垂首咬耳交谈,似入无人之境。男子似是说了几句什么,逗得妇人一阵莞尔,两人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恩爱,引来无数人侧目。
    也有那等小偷小摸之徒,见两人衣衫华丽,举止气度皆是不凡,就想趁机浑水摸鱼,谁知离两人还有七八丈远,就被人揪住衣衫扔了出去。直到此时,众人方才发现,夫妇二人四周若有若无的围着几个青年男子,身形矫健,目光锐利,一看便知是练家子,这些人眼神警惕的四处打量,寻常人等自然是靠近不得。众人了然,暗道两人出身必是不凡。
    两人爬至潭柘寺高处,向下眺望,只见红墙碧瓦、飞檐翘角掩映在青松翠柏之中,层次分明,庄严宏伟。朱允炆只觉万千豪情涌上心头,他沉声道:“婉婉,快看,那个方向就是北平城,我们如今脚踏在燕赵大地之上,北边是长城,南边千里是黄河,如今俱是我大明的江山。”
    婉儿想着前世记忆中的北京城,只觉心底泛起丝惆怅,她遥望着北平城的方向,自言自语道:“北平城钟灵毓秀,本可以成为一座伟大的城市。”朱允炆却是耳尖,听见她的低语,他漫不经心笑道:“那有何难!迁都北平如何?”
    婉儿只觉心中一跳,她张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瞪着允炆。朱允炆敛去笑容,正色道:“天子守国门,君王守社稷,皇祖父早就有过都城北迁的想法,我此次前来,还有个任务就是考察北平。四叔不在了,他与我之间的恩怨早已烟消云散,再怎么说,这也是我们朱家内部的矛盾。”
    朱允炆指了指往北的方向,轻声道:“真正的敌人,在那里。”婉儿想起几百年后入主中原的女真族,心底一动,她凝视着朱允炆,认真道:“允炆,我曾做过一个梦,或许有些荒谬,却是不妨当一个故事听听。”朱允炆刮了刮婉儿鼻子,好笑道:“这么一本正经作甚?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信。”
    婉儿白了他一眼,她目视着前方,将那遥远模糊的记忆娓娓道来:“在那个梦中,世间已是千百年之后,那时史书记载下的大明却是另一番情形:大明开国马皇后,在洪武十五年就去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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