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世无双

第44章


  
  当夜,宛宁独身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睡不着,夜漏深重,扶苏还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出来,看样子今晚是不打算与她同寝而眠了。
  
  宛宁辗转想了一会儿,再也睡不着了,干脆提着灯笼直奔书房。纸糊的白灯笼被夜风打的哗啦作响,已经入了深秋,还有几只不知死的蛾子在灯笼前乱撞。
  
  宛宁围紧了风兜,风声、蛾子声,声声入耳,扰得她心烦意乱。
                      
作者有话要说:  
☆、转折
  
  书房的门没有上锁,像是扶苏有意留门的,宛宁一推即入。
  
  扶苏磊落坐在窗前,一双剑眉紧蹙,在眉心拧出一道沟壑。忽见有人破门而入,下颌轻轻扬起,待看清了来人,眉目间微微显露出忧愁之色。
  
  古语有道是“男眉女肤”,若是考量一个男人俊朗与否,很大程度取决于眉宇间的英气。她曾经被扶苏眉间器宇轩昂的气质所深深折服,而今那两道横眉间,却满存着描摹不清的愤懑和忧虑。
  
  他心思纷乱,除却简单一句“你来了”便再无下文。
  
  一阵幽风急遽卷入室内,扑灭了宛宁手里的纸灯笼。迎风站了一会儿,她身上、手上生出涔涔的寒意来,下意识紧了紧风兜的领口,还不自在地打了个寒噤。
  
  扶苏淡淡看她一眼,口中竟无半句关切问候。
  
  她心中糊涂,被这漠然的一眼唬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提着空灯笼瑟瑟发抖。
  
  窗外有几株开败了的贯珠金英,随着夜风轻拂,挂着几片残瓣的花茎因风起舞,花影投在绢白的窗纱上,仿佛黛笔在绢帕上描出的攒花绣样。
  
  扶苏不经意朝窗纱瞥了一眼,刻意避过她的目光,缓缓道:“起风了,回去歇着吧。”
  
  现在听话回去定然是不妥。
  
  遥想当初烛影浮生,鸳鸯连理,既然许下过“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誓言,宛宁怎可能在不明不白的情况下弃他一人于不顾。
  
  宛宁撂下手中灭了火的灯笼,屈着腿半跪半坐在他身边,娓娓说道:“我对你从未有过半分隐瞒,你心中有事却不说给我听,硬生生地敷衍我,叫我回去,是不是违背了我们当初的誓约?”
  
  扶苏恍惚地看着她,眼色逐渐转暖,不再有了抗拒的意思。
  
  她见寥寥数语起了成效,便巴巴儿地凑近一些,借着窗前孤零零的烛光,直视扶苏眼底,复语道:“我不是伺候你吃饭穿衣的侍女,与青茗她们大有不同,她们可以置你一人于不顾,我不能,至少……它不能。”
  
  说到最后,宛宁一扬脸,单手在小腹上一捋,定定看着对面的人。
  
  “扶苏,我话已至此,你还坚持要赶我回去吗?”
  
  听她一席话说得很是诚恳,扶苏心中一跃,与她视线相交,然后合掌缚住她的手。
  
  那双手在萧瑟秋风里被吹得久了,透着彻骨的凉意,他半是怜爱半是欣慰地握了一会儿,又是良久的沉默。
  
  宛宁静静打量他的神情,瞧不出什么端倪,心中却是一沉。
  
  她刚才那番话说的底气十足,可真是这些年来最不憋屈的一次释放。只不过,虽然话说的漂亮动听,心里却还是存着一点后怕的。扶苏半天不发一言,天知道是不是对自己厌弃。她的那双手依然乖乖躺在扶苏手心,却是越待越凉,渐渐没了温度。
  
  好在这非人的心理折磨只持续了须臾。
  
  扶苏凝神想了一想,犹豫着从怀中掏出一物,说道:“这儿有一封谏书,你且看一看,我打算明日呈给父皇。”
  
  宛宁满脸疑惑地垂手去接,心想着扶苏从来不和她探讨朝务,今天怎么会让她过目一封谏书。疑惑的同时,她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来扶苏是为国事所扰,与自己并无太大关系。
  
  她通畅地舒一口气,抽神看向手中的竹简。
  
  烛光昏暗,宛宁向窗纱下的月影挪了挪位,这才看清那是一方薄竹箍成的奏疏,从形制来看,的确是陛下所规定的奏疏模样。
  
  不及多想,她垂头逐字去读。
  
  扶苏的字迹宛如行云流水,提笔间横竖勾连,一撇一捺绵软无力,已经失去了小篆的的规整方正,可以看出是在纷乱心境下写就的。
  
  宛宁粗粗读过一遍,却是句句触目惊心,一字一辞像刀尖儿划过她敏感的神经。她脑中如冷风刮过,灯火明灭,不仅是因为谏书的内容,更是因为一件要事已经在她浑然不知的时候悄然来临了。 
  
  ——原来,父亲近日上书陛下,请准焚尽天下诗书!并且,陛下批准了焚书之议!
  
  更为重要的是,扶苏竟然要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驳斥父亲的奏议,在奏疏中直言上谏,指责陛下此举有违人文之道。 
  
  宛宁双手阖上奏疏,胸口陡然一阵泠泠凄寒,见他直直地盯着自己,墨玉般的瞳仁中投下束束清光。
  
  扶苏缄默片刻,开口道:“我知道我所驳斥的言辞略为激烈。你与丞相父女情深,会不会因此记怪我?” 
  
  宛宁避而不答,心中涌起一万个追悔,最终却只有一个“傻”字可以形容自己。她怎么能忘了在这段历史中,篡改诏书、陷扶苏于不义的人不只是赵高一人,而是着名的“篡位三人组”——赵高、李斯、胡亥。
  
  之前她实在找不到什么理由,想不透父亲怎么会陷害自己的女婿。如今看来,假如李斯除了贪恋权位之外,唯一足以说服人的,就是这场关于“焚书与否”的政治交锋了。也许,父亲由此开始记恨扶苏,也许,今天便是这一切的滥觞……
  
  她再一次埋怨自己当初没能好好读一读秦朝历史,以至于一直以来活的懵懵懂懂,至今都让时间牵着鼻子走。
  
  扶苏犹豫半晌,又问:“你不答话,一定是会记怪我。”他欠身站了起来,单手拂衫道:“诗书绝不可以焚毁,此举祸害无穷……” 
  
  扶苏滔滔不绝的讲着,她一句也没听进去。李斯是一朝丞相,党羽众多,假使扶苏上书直谏驳了李斯之议,必定会招来众多大臣倒戈。最重要的,李斯是她的父亲,更是扶苏的岳丈!
  
  这一折腾,其中牵扯甚广,并非她一介女流可以理清的。
  
  宛宁顺着他的思路琢磨,恍然间失笑,扶苏竟还在纠结于自己会不会因此为难。
  
  她才不会为难,真正让她作难的,是事已至此,她该做点什么来挽救。
  
  宛宁稍加措辞,缓缓道:“扶苏,你从未与我议论过前朝之事,我对此也不甚了解。我不是小气的人,一面是生身父亲,一面是结发夫君,若要比较起来,你在我心中比父亲还要重上几分呢。”
  
  她浅浅叹一口气,看扶苏眼神笃定,示意她继续说下去,便开始委婉劝道:“陛下既然准了父亲的意思,想必回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是父亲年纪大了,所求早已不是步步高升,而是……子孙绕膝、阖家幸福。” 
  
  话音飘渺,逐渐低不可闻,宛宁不得已又拿出了手里的最大杀器,引着扶苏的手覆在自己小肚子上,软侬侬地说:“我和父亲一样,只求有人膝下承欢……”
  
  扶苏的眼睛有一瞬迷离,随即又恢复了如初的笃定。
  
  他何尝不想阖家幸福?父皇的女人几乎多得数不过来,他的母妃孤身独守宫中多年,多少年来,他所求的就是能有个安稳、有人情味儿的家,现在好不容易这个家终于建成了,对于岁月安稳,他求之不得。
  
  只是幸福和气对于生来就处在权势中心的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
  
  他前日还曾许诺,说要陪她回丞相府探望岳丈,转眼间局势弄人,他居然要公然站在岳丈的对立面了。 
  
  宛宁望着他眼中稍纵即逝的柔软,自知劝说无力。扶苏虽然性情敦厚,但从不是没有主见的人,或许正是因此,他才能在一众公子中脱颖而出,得秦皇赏识多年。
  
  正当她思绪飞远的时候,扶苏在她额头怅然一吻,唇上满是爱意和歉意,目光亦是炯炯有神。
  
  宛宁掉过脸去,心中有意闪躲,但还是没能躲过那凉薄的一吻。
  
  他稳稳向书房外落步,同时说道:“时候不早了,回去睡吧。” 
  
  她听明白了扶苏的意思,心里知道再劝说下去也是徒劳。只是突然紧攥住他的手,跪坐在地上纹丝不动。 
  
  扶苏纳闷她怎么不随自己回去,旋即柔声道:“明日还要上朝。”
  
  她只觉得额角突突乱跳,隐约中预感到风雨欲来,只恨自己没有本事力挽狂澜。于是扶着额角站起来,心中暗道:“真宁愿你明天爬不起来,上不成朝。”
  
                      
作者有话要说:  
☆、风雨欲来
  
  第二日扶苏照旧拾掇妥当了去上朝。
  
  西南角的仆役房里响过三声雄赳赳的鸡鸣,已经过了拂晓,天边笼起一片彤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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