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安皇后

77 廷杖(一)


    免朝三天后,天启终于在第四天早晨走出了乾清宫,御皇极门,百官排班朝参。杨涟举目一看,皇上的侍卫格外森严,数百名宦官身穿铠甲,夹陛而立,手上都举着斧、瓜等兵器。这些人个个瞪着眼睛,目露凶光。
    饶是杨涟胆壮如虎,也不免感到阵阵凉意。
    魏忠贤得意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朝王体乾使了个眼色,王体乾悠扬舒缓的声音在皇极门前的广场上响起:“左班诸臣不许擅出奏事。”
    左班诸臣,即文官。
    杨涟暗暗与左光斗对视一眼,两人俱都咬牙。
    面奏不成,东林党人将希望转移到首辅叶向高身上。叶向高并不认同杨涟的做法,他曾对门下弟子说:“其实魏忠贤在皇上那里也有所匡正。比如有一天,有一只鸟飞入宫里,皇上便想爬上梯子,用手去抓,魏忠贤赶紧挽住皇上的衣服,不让皇上爬上去。又有一次,皇上赐给一名小内侍绯衣,魏忠贤斥责那位小内侍说‘这不合你的身份,虽是皇上所赐,也不许穿’。可见魏忠贤是个很认真的人。若是皇上接受了杨君的疏请,恐怕难以再得到如此小心谨慎的人服侍在皇上身边了。”
    此事传到杨涟耳朵里,他大为恼火,上疏前没跟这位首辅打一声招呼。尽管他对叶向高并不满意,但还是在叶向高的身上看到一些希望。以首辅地位之重,名望之隆,起而向皇上抗争,有可能力挽狂澜。
    杨涟率领着一些朝臣来到叶向高家里,慷慨激昂,陈说大义。
    叶向高只是静静听着。
    听完后,他说:“我老了,不惜以身报国,但是,如果皇上不肯听我的话,公等将置身何地呢?”
    杨涟知道再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悻悻离去。
    虽然叶向高对杨涟冒然上疏不满,但他身为第一大臣,在举朝攻击魏忠贤的时候,终归不能不置一词。
    五月十一日,内阁大臣合奏一本,叶向高自然第一个署名。疏中先是对魏忠贤的忠诚勤劳赞誉了一番,接着笔锋一转,向天启建议说,既然魏忠贤请求辞去东厂提督的职务,陛下不如答应,放忠贤归私第,以避嫌疑。
    这本奏疏是叶向高起草的,既不想得罪倒魏诸臣,也不想得罪魏忠贤,想用左右弥缝的办法把事情压下去。
    他自认为出了个不错的主意,天启却不喜欢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魏忠贤也很感恼怒,他把叶向高的意图品味了品味,发觉阴险狡诈的家伙原来在这里!
    叶向高虽然没像杨涟那样骂他,可同样也想把他赶出宫廷。倘若他回到私宅,远离皇上,皇上对他的感情必将日益淡薄,取代他位置的宦官怕他复出,很可能会落井下石,那时朝臣们再想收拾他,还不像打死老鼠一样!
    叶!向!高!
    ——你很阴啊。
    他越想越觉得叶向高可怕,如不除掉,必将成为后患。
    不久,皇帝对叶向高等人奏疏的批复下达了。内中除了极力颂扬魏忠贤的功劳,重点是警告叶向高等人不要轻举妄动、火上浇油:“举朝哄然,殊非国体,卿等与廷臣不同,宜急调剂,释诸臣之疑。”
    天启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不是让你上我这来调停,而是让你去廷臣那儿调停!
    叶向高的调停之术第一次遭遇了失败,那天晚上,他失魂落魄,他有些担忧,甚至有些恐惧了。仿佛拨开云雾见天日,他第一次洞察了皇帝的真正意图,第一次意识到,那个四年前还听任他们摆布的小皇帝,真的长大了。
    他对前来看望他的卢象升叹息道:“你以为东林的对手是阉党吗?是皇上。什么阉党,阉党就是帝党啊。”
    杨涟和北京朝臣掀起的疏攻魏忠贤的浪潮很快即告平息,一些小臣仍时不时地接着上疏,天启都以“已有旨了”作答。魏忠贤的地位已是稳如泰山。
    五月中旬的时候,李成妃的肚子已经非常明显了,天气阴凉的清晨,吃过早饭,她常到坤宁宫里走动。这个秀才的女儿识文断字、喜读史书,张嫣与她颇谈得来。
    “那么远走来,热不热?”请她坐下后,张嫣在她对面坐下,关怀问道。
    成妃微微笑道:“还好,我不喜欢老是闷在屋里坐着,外面多好,又有微风又有花香,多走一走,对孩子也好。”
    吴敏仪正送茶过来,听到这话,笑看了张嫣一眼,道:“我们皇后娘娘就是太懒了,当初怀孕时都不动的。”
    “姐姐是性子太静了,我十次来,八次都看见姐姐在静坐读书。”成妃笑着接道。
    “不然还有什么乐趣?”张嫣笑一笑。
    成妃轻声道:“姐姐这样不好,下次怀孕时还是要多一动,不然太娇弱了。我现在都五个月了,也没觉得腰酸腿疼。”
    张嫣不禁笑了,成妃说话就是这么直,让她不喜爱都不能。
    聊了一会儿,又聊到那个白问不厌的话题。
    “娘娘觉得,是男孩还是女孩?”吴敏仪问。
    成妃摇摇头,甜甜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希望是个公主。皇子将来要到封地,你再怎么想也够不着,还是公主好,就在京里,什么时候想了,还可以召进宫里陪着说说话。不过谁知道呢,男女都好,总算有个伴了。”
    张嫣扭头看向窗外,茶杯搁在嘴唇却不喝茶,唇角牵起,似笑又不像。
    成妃只当有人来了,也看向窗外,什么都没有,倒是皇后身边的小内侍高永寿嚷嚷了一句什么,其他小内侍追着赶着往外跑,像是有什么难得一见的热闹在等着他们。
    张嫣眉头一皱:“叫高永寿进来。”
    高永寿很快掀了帘子进来,跟皇后行礼时,头一直往窗外扭着,浮浮躁躁的。
    “发生了什么事?”张嫣道。
    “娘娘您还不知道,皇上要打人屁股啦!”高永寿一脸兴奋地嚷道。
    “什么?”张嫣凝眉,“说清楚。”
    “他说的,怕是廷杖。”成妃缓缓接口。
    “对!对!就是!”高永寿笑道,“有一个姓万的工部郎中,他是负责修先帝陵寝的,缺了铜,不知听谁说宫里有,就上疏找宫里要。宫里没有啊,那一阵子魏公公又忙,就把折子给忘了。那万郎中正等着铜下锅呢,左等右等都没有,心里就气上了。前一阵子杨大人不是弹劾魏公公吗,他就跟着上了一疏,骂的可难听啦!说魏公公是受过阉割之刑的宦官,不能用,说魏公公狡诈、贪婪,还骂了皇上呢,说皇上到现在还不觉悟……”
    “是谁出的主意要廷杖?”张嫣匆匆打断他。
    高永寿道:“听说是司礼监的几位太监和投靠魏公公的官劝魏公公的,说是打压廷臣的气焰,立一立威。陛下已经批了。我刚看见好几个高大的内侍拿着绳子出了宫,想是去抓万郎中了,我这就准备去午门前瞧瞧呢,听说要打一百大板呢,咿呀!这不能活吗?”
    成妃还没听完就气得脸色大变,此刻更是大怒道:“这魏忠贤着实可恶!自隆庆年间起到现在,将近六十多年都没再使用过廷杖,他这是逼陛下变成昏君吗?这传了出去,名声多难听啊。”
    张嫣握住她颤抖的手,柔声道:“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划不来。”
    成妃深深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来,对着张嫣敛衣下拜:“请皇后娘娘劝一劝陛下,不是妹妹畏缩不前,这后宫里头,陛下唯一听的也就是姐姐了。况且姐姐是一国之母,当对陛下有所匡正,总不能坐视朝廷又起杀戮。”
    张嫣无力苦笑,沉默片刻,淡淡道:“好吧,我去看一看。”
    吴敏仪冲她直摇头,她只做不见,缓缓地站起身,道:“走吧。”
    出了坤宁宫,绕过交泰殿,她在宫女簇拥中由德化门进了乾清宫。说实话,她已经好多天没见过皇帝了,那天清晨他对她说的话总是在她耳边响起,每次想起,都觉得浑身发凉。
    刚走了两步,正要上石阶时,她忽然不走了。
    “怎么了,娘娘?”吴敏仪诧异道。
    张嫣摇摇头:“算了,说了他也不听,徒伤感情。”
    吴敏仪喜不自禁:“早该这么想。”
    “走吧。”张嫣率先转身,沿着来路往回走。
    一个宫女抱着猫从德化门跑了进来,欢笑声银铃似的在空中荡开,她正回身看着身后的一群猫,没注意前方,一头撞到张嫣身上。
    张嫣受此惊吓,轻呼一声,在身后宫女的扶助下站稳了脚。一声一声“皇后娘娘”担忧地响起,那宫女浑身一震,扑通跪在地上,把头低低垂着。
    吴敏仪上前轻声喝斥道:“怎么这么不小心,以后……”
    她蓦地住了嘴,直勾勾地盯着宫女,半晌回过头来,茫然无措地看着张嫣。
    张嫣身形微颤,缓缓往前走了两步,眼睛直盯着那宫女,呼吸越来越重。那宫女虽把头垂着,但看得出来,她十分怯怕,整个人都在颤抖。
    半晌后,张嫣抬头平视前方,毫不停留地打她面前走过,亮黄色裙摆飘过,高贵而冷漠。吴敏仪又看了宫女一眼,匆匆跟上,余下众人沉默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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