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峰航线

第50章


看完信,我马上拨通了老人那边的电话,急切地问老人:“伯伯,那‘寻人广告’,您后来刊登了吗?”
电话那边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是沉缓的语调:“登了……”
我在史料中查到,1944年5月15日,“中航”90号C-47凌晨两点从汀江飞昆明,两点二十六分,汀江地面站接到该机最后报告,之后就杳无音讯。
机组成员:机长阿特沃特(Atwater),副驾驶张由桐,报务员陆经祥。
能找到的,仅此而已。
对了,胡鸿奎年轻时酷爱摄影,在加尔各答专门为此购买一部照相机,拍了很多很多照片,都是“中航”的,有飞行的、有在“驼峰”上的,有加尔各答、汀江基地的,“文革”一来,怕惹麻烦,老人像对待飞机上的“敌我识别器”守则要求的那样——全都自毁!
“自毁”大量资料、书籍、照片的还有一个——中航飞行报务员方榕满。
老人故去二十年后,2002年,我接到方榕满之女方姝仪的来信:刘记者:你好!
父亲方榕满是中航飞行报务员,他从1942年进中航就开始飞“驼峰”,直到1945年抗战胜利,先后大约飞了三年多。父亲一向谦逊、和蔼可亲,同时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关于“驼峰”的事情他提得很少。
父亲自从事飞行工作以来,养成一个习惯,即每次飞行后都记录飞行的情况。如起飞和到达的时间、地点、飞行高度、经纬度、气流量以及与飞行紧密相关的数据等等均有翔实记
录,直至1962年他停飞时,近二十年密密麻麻记了厚厚一摞,其中最珍贵的就是对飞“驼峰”的记录。然而令人痛心的是,在“文革”中“两航”人员被整,我们家随时处于可能被抄家的危险之中(已经上了黑名单),父亲为了避免惹出更大的麻烦,忍痛亲手将所有宝贵资料付之一炬。母亲回忆说,父亲在把这些资料一本本、一张张、一篇篇投入到炉膛中去的时候,双手一直不停地颤抖。母亲说,那是父亲的心在流血……
为你提供的情况不一定有用,但是我们已经尽力了。
好材料,还有。
刘记者:我的父亲周丕显已逝世,我们小的时候,父亲从来没给我们讲过“驼峰”的事情。
后来我们知道是因为有一次,父亲听半导体广播,里面说的是美国一个“驼峰”访问团来中国昆明访问。让我们感到奇怪的是,和平时不一样,父亲听完广播久久没有挪动脚步,一直是站在那里沉思,我实在是感到奇怪,就去问,父亲还是半天不语,最后抬起头来说,你知道吗,这“驼峰”,我就飞过……
我顿时就瞪大了眼睛。
父亲说,有一天,他们飞印度,两架飞机。在印度再往回飞时,天就要快黑了,赶巧另外一架飞机还坏了,那架飞机的人让父亲他们先走,等他们修好再走。父亲说,回来的路上,走的是另外一条航线,正飞着,前面突然出现一座巨大的山峰挡住去路,幸亏天还没黑,父亲说他们急忙拉杆就过去了。父亲说,后面那架飞机一直没回来,可能是撞在父亲他们差点撞上的那座山峰上了,因为他们回来的时候天就黑了。
“另类人物”——老“顽童”陈应明绝对是个“特殊”人物,不是飞行员,也没在航空公司上过一天班,和悲壮的“驼峰”
飞行挨不上边,与中国空军也毫无关系,和印中联队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但,如果谈航空、写飞行——只要是涉及人造的“翅膀”,就必须要提到他,否则,中国的航空史就要遗漏很多。
一个从小就对飞机入迷的航空“发烧友”,一个非常可爱、老“顽童”一般的老人。
只举几个例子。
史迪威将军在日记中提到运往中国途中在埃及被转至英国的A-29,这个飞机型号听都没听说过,于是看得是一头雾水。请教老人,老人在电话那边张口即来:“啊,A-29哇,中国空军共有十八架,1942年进来的。”
后一查资料——果然。
所有的资料中都说,当年“飞虎队”从美国运来一百架P-40战斗机,只有他,只要见到一个前来找他了解历史的人,就不遗余力地大声“更正”:“什么一百架呀,是九十九架,有一架中途掉到海里去了。”
我在美国方面的资料中,得到了证实,老人的“数据”是正确的。
关于那架DC-3在宜宾机场被日本人击坏机翼后,又换成不对称的DC-2机翼,我也是请教老人。老人依旧是在电话中说:“我和负责指挥维修的总工程师吴敬成熟得很,哎呀,要是早几年,我都可以让你见到他……”
2002年,北京,老人和我一同和原中国空军、1944年成功炸断郑州黄河铁桥迟滞日军南下、蒋委员长亲自给他颁发“武功状”的中美混合团B-25飞行员杨训伟老人一同吃晚饭。饭后,同样是八旬老人的杨训伟看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陈应明踯躅而去的背影,疑惑不解地看着我:“这个陈老先生够可以的,我们空军的事情,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他怎么比我还清楚!”
除了天上的飞鸟外,只要是人造的飞行器,外国的、中国的,过去的、现代的,没有他不知道的。
说起飞机型号、人员配置、武器配备,他如数家珍——什么这架飞机机徽是什么图案、那架飞机的保护色如何,连C-53和C-47的舱门相差多少都一清二楚。
喜欢“飞”,没当过飞行员,于是就画飞机。
别的老人如果能到他这个年龄,都是打打牌、喝喝茶,靠在墙角、坐在门前晒太阳,打发时光、颐养天年,他不,每天在他的居室里涂涂抹抹——画的全是飞机,黑白的、水粉的,什么三面图、透视图……八旬老人,眼睛萎缩得快成一条缝了,还是那么写、画。他的房间里也没别的,全是飞机——航空书籍和图片,美国、日本、台湾的。有一年,台湾有个出版商想出一册中国空军战机图集,特地从台北来成都找他。
很多喜欢飞机的年轻人,到他那里,看见一本书,就厚着脸皮说,陈老,这本书您借我看看……
哦,拿去嘛,拿去嘛。
等一两个月后,给你打电话,“喂,我的书你拿回来,我要用。”可能借书的人把这事儿都忘了,他还想着。
他记忆力极好。
也是2004年,为纪念飞机诞生一百周年,民航学院邀请航空爱好者参观飞机、体验飞行。去的都是年轻人,就他一个老头,也和那些孩子们一样,在飞机里外爬上爬下……
看飞机、画飞机,自己还“造”飞机。
整个2004年,老人让我目瞪口呆的事情一个接一个。
两个月不见,再一见,“哗”,老人推开一座车间大门,一架莱特兄弟一百年前制造的1∶1仿真飞机跃入眼帘,连发动机都和图片上的一模一样,整个世界只有三架,他这儿就有一架。又过两个月,再去,刚一拐过墙角,就被吓了一大跳——车间前的院子里,竟摆放着一架苏-27,昂首挺胸,一副积蓄待发之势。
只有在珠海航空展上看到过的家伙现在就在伸手可及之处。
“怎么样?”老人一副神秘的表情,“车间里还有一架卡-50……”
迫不及待地走进车间,哈,一架先进的俄罗斯武装直升机安然趴在地中间、连配备的火箭、反坦克导弹都赫然在目。
我急了:“陈老,您什么时候倒卖起军火了,这可是犯法啊!”
老人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小伙子,你看清楚,那都是1∶1模型,是我指导我的学生们做的。”
我恍然大悟。对了,老人是制作航空模型的行家里手,年轻的时候,国内很多将要定型或是没定型的飞机模型,都是出自于他的手,并培养出多批学生。
祖籍广东,在越南出生并长大的陈应明,打小就喜爱飞机,热爱飞行。
1944年8月的一天,回到国内的中美混合团一次和日本人交火,空战从云南保山一直打到越南老街、红河,后又延至接近河内一带。追杀所经之处,恰好在陈家的“上空”。
老人说,自打一出生就在枪炮声中成长,消停的日子加一起也不到三个月,你杀▲老顽童陈应明指导弟子“克隆”出世界第一架“挑战者1号”1∶1仿真模型。
▲陈应明、梁鹤英和他的1∶1苏-27模型。
我砍的场面已经熟视无睹了,可还没看见过空战、没看见这么激烈的在天上的厮杀。
那时我还是小孩子,上面炸翻了天,大人们全藏了起来,就我,哪有炮声往哪钻,就想看日本人的飞机是怎么被打掉的。虽然家里在当地算是“大户”,平日里日本人还算客气,但他是侵占了我们的祖国啊,表面上过得去,心里还是恨他们!
那仗打得,看着真过瘾。零式机被打得溃不成军,摔的摔、逃的逃,我这个高兴啊,在地面上连拍手带蹦跳的,忘了身边就是日本人的岗楼。看见空中不断噼里啪啦开枪开炮,一边鼓掌叫好,一边用余光往四下瞄。这一“瞄”不要紧,真是倒吸一口冷气——岗楼里的日本人正拿枪冲我瞄准哪,妈呀,撒丫子就跑。
老人说,那时以为飞机都是美国的,后来才知道里边有咱们中国自己的空军。
抗战胜利了,陈应明跟着大人们(都是华侨)跑前跑后迎接前去受降的部队,本以为能看见让他心驰神往的中国空军,结果看到的全是陆军。国民政府派到越南接受日本人投降的是“云南王”龙云的93军,没见到空军,陆军也将就,反正都是中国自己的军队,又是半大孩子,照样屁颠屁颠地给大人们使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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