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仙印

    青印直接跳进了园林中的一处荷花池中,涤去满身血污。园中黑雾尚未散去，倒成了很好的遮蔽屏障。因为陌途之前的大开杀戒，附近的鼠精也都逃得无影无踪，四周一片死寂，不用担心有窥视。
    黑猫蹲池边的假山顶上望风，身后池中传来轻轻水响，碧绿荷叶间，露出白晰的肩背，乌发散下,水中漂拂如云。
    青印用力洗着,恨不能把皮搓掉一层，将身上血污洗了个干干净净，身上的衣服也褪下来洗净了,这才长舒一口气。
    想要走出池中，这才记起没有换的衣服。将湿衣往身上一披，又湿又冷，十分难受。
    当头忽然丢来一件黑袍，站假山顶的黑猫道：“先穿的。”
    她拿黑袍遮着胸口，狐疑地抬头看了一眼黑猫。这货怎么知道她穿湿衣服的？是不是刚才偷看她了？抬头望去，但见黑绒绒一团毛球，又释然了。一只猫嘛，看了又怎样……
    每每他化成猫形，她便下意识地十分松懈，总觉得不是同类，事事不怎么避讳。
    不过，此时他没化成形，这黑猫他是从哪里甩出来的？她之前一直以为，黑袍是他的皮毛幻化的，而现黑猫身上明明还是有一层黑毛。
    忍不住问道：“这衣服是用什么变的？”
    黑猫答道：“没有用什么，就是个幻像。感觉是件衣服，其实什么也没有，即使是穿身上，实际上也是光着的。”
    咦？！……
    刚刚把黑袍披身上的青印，听到这话，顿时浑身不自起来。把身上的衣服摸了又摸，生怕这幻象突然消失了……
    穿上黑袍，因为与原主的身高差距，衣服穿身上又大又宽，挽了又挽，掖了又掖，这才勉强挂住。真是的，既然是幻象，就不能变个适合她的身材的么……站岸边把湿衣服拧干，挂树枝上晾着。
    回头朝着黑猫伸出手来：“陌途，来。”
    黑猫跳下假山石，跃到她的怀中。青印忽然看到他脑袋上挂住了一片的叶子，伸手取了下来。黑猫看了一眼，道：“这便是空地上那棵妖树的叶子。”
    听闻这话，她将叶子掂手里仔细看了看。叶片肥厚，色泽墨绿、发暗。将叶片撕开时，边缘渗出腥臭汁液。青印赶紧将叶子丢到地上，蹙眉道：“这究竟是什么树？”
    黑猫道：“树根下刨出一个禁魂坛，有树根延伸到坛中。打破后，坛里散出细骨，应该是那些失踪的七月十五生辰的孩子之一。若没有猜错，这妖树应该是靠役使鼠精偷窃婴儿，装入坛中，以树根吸其精血。”
    青印倒吸一口冷气：“失踪孩子的事，根源果然就董府之中！如果董展初也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不干脆地告诉真相，只一味让来想办法救隐儿呢？”
    陌途冷笑道：“只因这个，是个畏缩胆怯之。现好奇的是：妖树为什么会以这种至邪之法修炼，又是凭什么手段来掌控董家父子的？昨夜趁着雾障，展施法力重创了妖树，相信它很快会现出原形。”
    青印点头道：“那便拭目以待吧。”
    她伸手就探他的腕脉。昨夜他经历一场恶战，不知对身体有多大损伤？
    黑猫却爪一躲，不想让她摸。
    “啧，干嘛？让看看啦。”青印催促道。
    黑猫只好不躲，由她捏住了脚爪，脸却别向一边往远处望着。
    青印试了一会儿脉，“咦”了一声，微微讶异。不相信地摸了又摸。陌途不耐烦地把脚爪从她手中抽出来，脚一蹬，跳到地上，顺着一棵树爬了上去，找到一处枝桠趴下不动了。
    青印却是满面欣喜，雀跃地树下蹦了两蹦，喊道：“陌途，的内伤似乎是大好了！这是怎么回事？”
    黑猫闷闷地趴着，一声不吭。
    青印又嚷道：“是不是因为吃了那许多鼠精的缘故？是不是？”
    是。
    黑猫心中默默答道。一夜之间吞食了上百只鼠精，对于獬猫来说，是再好不过的补品，比太上老君的仙丹都管用。这顿饕餮大餐吃下来，真是补之又补。方才蹲假山石上等她沐浴的功夫，他就感觉到内伤居然大好了。
    真是可喜可贺。这事若是放五年前，他应该高兴极了。可是现，不知为什么，却半点高兴不起来。
    心中莫名烦躁。
    树下的青印终于意识到那只猫似乎不开心了。仰着脸不解地问道：“陌途，不高兴啊？伤好了，为什么不高兴啊？”
    是啊，内伤大好了，为什么不高兴啊？
    他低下头，恶狠狠地剜了树下的女一眼。
    蠢货。的伤好了，就可以带回仙界，把交给仙主，让他把丢到火鼎里，变成一粒丹药……
    所以，个蠢货瞎高兴个什么？
    想到这里，他也终于面对了自己不开心的真正缘由。
    他突然开始后悔吃了那么多鼠精。为什么不节制一些？为什么这伤好的这般快？他原本以为，这伤的痊愈还需要数十年，他还可以借着这理由，与她一起，未来数十年时光里悠闲地晃荡，那个让他越来越莫名抗拒的终点，离的还算远，总是还要过那么久才会来临的，他暂且不愿去想如何面对。
    不料，这终点却提前来临了。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一道阳光刺破黑雾，四周渐亮了起来，黑雾如冰雪遇到火焰，迅速消融不见。原来是天亮了。光线明亮起来时，露出园林中的残花断木，一片恶战后的狼籍。
    远处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就见董展初匆匆走了过来，满面憔悴之态，望见青印，喊了一声：“印仙！”
    黑猫听到声音，暂且把烦恼丢下，先来应付眼前之事。跃下树，跳到青印怀中。
    董展初走上前来，关切地问道：“印仙可安好？”
    “安好。”青印瞥他一眼，抬手理了理湿发。
    董展初道：“昨夜突然起了怪雾，四周还有些怪响，想着过去看看印仙，不料一出院子门口便雾中迷路了，足足转了一个晚上也没能找到路。今天早晨一看，竟是绕着自己的院子走了整整一晚，鞋底都磨破了。”一边说着，抬起脚来让青印看。果然是露出了脚趾头，可见是所言非虚。
    青印道：“贵府中奇怪事情可是多的很。昨晚有很多小妖物放肆呢。”
    董展初汗颜道：“不知有没有伤到印仙？”
    青印冷笑一声：“没什么，都收拾掉了。”
    “果真？！”董展初面露惊讶。
    青印：“怎么了？”
    董展初叹道：“印仙果然真本事。”
    青印睨他一眼：“这般赞叹，看来十分清楚昨夜的情势了。可知是谁指使的妖物攻击？”
    董展初吞吞吐吐，犹豫半天，还是含糊道：“小生不知……”
    瞻前顾后，毫无担当。想着救儿子的性命，却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他身上，自己只会缩壳里，头都不敢露。
    至此，青印对这个彻底失望。
    眸子变得冷冰冰的，不再看他，问道：“玉兰哪里？叫她来。”
    “是。”董展初转身走去，脚步蹒跚拖沓。青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忽然唤道：“董公子？”
    董展初站住脚，慢慢回过头来，问道：“印仙还有什么吩咐？”
    青印盯着他的脸，沉默一阵，道：“没什么，去吧。”
    “是。”他再次转身慢慢走远。
    青印低声道：“看到了吗？”
    怀中黑猫答道：“看到了。董展初片刻之间，似是老了三十岁。”
    董初展刚走过来时，只是让觉得面露疲态，脸色很不好，待说了这一会儿话，精神看着更萎靡了。
    及至转身走了几步再回过头来时，头上原本乌黑的头发居然变得双鬓斑白，脸皮也松垮了下去。昨天还看着像二十多岁的，这时竟像五六十岁了。
    偷来的时光，仿佛正以闪电般的速度从他身上流逝。
    他的突然苍老，是因何而起？
    玉兰抱着隐儿走来的时候，黑猫跳下青印的臂弯，无声地消失花丛间。
    陌途循着气味，很快找到了董展初。他正走向竹林空地中的那颗大树。他走的实是太慢了，脚步越发拖沓了，渐渐腰都直不起来了，还时不时发出苍老的咳嗽声，那模样，像是个足足有七八十岁高龄的老了。
    陌途走进竹林时，发现林中的咒术机关也不是很灵光了。他没有跟得太近，就躲竹林中，静静观望。
    董展初走近大树时，树干上慢慢现出一个黑影，渐渐成了形，是个形容枯槁的老者。那老朽的模样，像是一具从坟墓中走出来的干尸。
    陌途看了半天，总算是认出来了——这个老得快成一把骨头的，是董知府。他的模样也是一夜之间苍老得不成形了。
    树妖就是董知府，这让陌途感觉十分意外。之前他只猜测树妖以某种方法奴役了董家父子，却不料会是这样。只是，凭他的认知，董知府明明是凡之躯，又怎么会是树妖呢？
    现父子两两相对，几乎看不出谁更老朽了。
    两个老相视无语半晌，董知府说话了，嗓音像漏气的风箱：“蠢货，慢慢老死的滋味好受吗？”
    董展初用同样苍老的声音吃力地问道：“父亲，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董知府哆嗦着枯骨般的手，想打儿子一巴掌，无奈没有力气，“因为引狼入室，领来的那个什么印仙，她带的那只黑猫，竟然是天上神兽，昨夜他重创了树身，的命，与树的命已经合为一体。树伤，伤。”
    董展初道：“那为什么也……也……”
    董知府呵呵笑起来，可怖的嗓音仿佛来自地狱。“以为树死了，死了，从那些婴儿那里得来的阳寿，还可以继续享用吗？告诉，从一开始，栓这棵树上的，不仅是的性命，还有的长生。都是树的奴仆。树死了，也得死。怎么，开始后悔了吗？”
    躲竹林中的陌途听到这里，有些明白了。树虽然古怪邪门，却仅仅是树，董知府某种邪术之下，由一个凡，变成了附树上的妖。
    董展初的身体颤抖着，越发站不住了。
    董知府的声音突然悲切起来：“展初，死亡的滋味痛苦不说，且说数百年来做下的孽债，死后必入地狱，受不尽的抽筋剥骨、刀山油锅的酷刑！愿意吗？愿意吗？”
    董展初恐惧地摇着头，痛苦地道：“可是隐儿……隐儿……”
    董知府嘶声道：“隐儿恰逢七月十五出生，这是命中注定！们行尽极恶之事，本不该有子嗣。隐儿注定要入魂坛、成仙果，献于主上，换长生，也算是死得其所。”
    突然地，一个怪异的声音响起：“狗屁！隐儿会好好地活下去，们两个，才是早该入土的朽骨！”
    董知府吓得一抖，嘶声道：“谁！是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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