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寝女官

56 :


    雁卿
    然而,太皇太后这道懿旨并没有为蘅言带来任何好的转变——华雁卿仍旧不乐意离开慈安寺,郗泽自然也不会替蘅言救治。
    这没办法,郗泽这人维系着蘅言和她腹中胎儿的性命,所以除了求他,倒真是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好法子能够让他乐意施针救治。虽说他这么做,挺有损医者风范的,可人家是“神医”,大约同寻常医生就是不大一样吧。
    蘅言左右无法,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从华雁卿身上动手。
    华雁卿的心结,也无非是罪臣之女的身份。这就好像是有洁癖的人瞧见一块洁白莹润的玉石上沾了个黑点子一样,那感觉,简直就像是吞了死苍蝇。对于华雁卿这种风骨玉质的人来说,那深深刻入骨髓的文人之傲,决不允许她有一丝一毫的污点。
    可是华雁卿的弱点又在哪儿呢?
    蘅言抱着皇帝派人给她传送来的信笺发怔。夜色如染,弯如美人眉的月牙儿孤零零的悬在苍穹中,寂寥得连一颗星子都没有。
    蘅言唉声叹气了会儿,再瞧那封“家书”,只觉得这可真是堪抵万金。
    不是说一字值千金么,这封抵万金的“家书”上正好十个字: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念卿。
    她这边心里面急得如猫爪子在挠一样,那人竟还有心思同她在这儿开玩笑。她“啪”的一声将那封抵万金的“家书”拍到了桌案上,扬声唤了吴进忠进来。
    吴进忠猫着腰,端了盏红枣枸杞山药粥,脚步踏得极轻巧,好像蘅言就像是个经不得任何动静的瓷娃娃,一碰就能碎了般。
    他将雕刻祥瑞莲枝的翡翠碗捧到蘅言跟前,低声道:“夫人,用些粥点吧。”
    蘅言“嗯”了声。
    侍奉在一旁的丹雎,很懂眼色的上前替蘅言摆置好碗勺,又另取了副碗和勺子,盛出一点子粥来试吃,随后才恭敬的侍奉蘅言用膳。
    她这一连串的动作做下来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极其熟稔。倒也是,平日里蘅言的饮食起居都由丹雎一手操办,从不假手他人。皇帝为了嘉奖她,已经赏封了她正五品的尚宫之职。
    宫中人做事儿从不交心,这是老规矩。宫里面的人都带着面具,你要是随随便便的就将该说不该说的都同别人说了,指不定什么时候不小心得罪了人,那人就背后阴你一回,你这辈子可真是完了。
    但丹雎不一样,丹雎同蘅言在掖庭局的时候就比较交好,后来丹雎又调到了建章宫里来,蘅言身边的旧人也就只有她了。她虽然在古代活了这六七年,但脑子里还有着根深蒂固的现代人权平等的思想。蘅言有时候有什么不懂的也会问丹雎,丹雎心性纯善,也乐意与她交心交肺的说些体己话。久而久之,皇帝也会让丹雎劝着蘅言做些什么决定的改变。
    因为是信任的人,在感性思维占据上风的时候,还是愿意听从她的话的。
    蘅言神思飘忽的吃着红枣枸杞山药粥。
    丹雎能够影响她的决定,那么——华雁卿呢?华雁卿信任谁,她又会因为谁的话而改变心意呢?
    起了这个念头,蘅言就吃不下东西了,捧着肚皮在屋子里走了几圈后,终于下了决定,朝吴进忠道:“谙达,明早庄亲王到御书房的时候,你托他帮我查个人。”
    华雁卿自幼长于姑苏,与母亲相依为命而活,后来华夫人自尽,留她一个孤女在世——总有个人是华雁卿在世上的牵挂吧,若非如此,她又为何宁愿伴着古佛青灯也要活着呢?就像她自己当年一样,支持她在这个异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找个办法穿回去。
    第二天一早,蘅言才去了寿康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回来,吴进忠就匆匆赶了回来,额上的汗还没来得及擦去,甩着袖子跪了下去,“王爷已经着手办了,让奴才请示夫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这可真不敢当,”蘅言虚扶了他一下,示意他起来,“别的人不知,谙达还能不知?我不过是个宫女子,按照老例,就是伺候了万岁爷,也顶多赏封个妃位。妃位是什么位子,咱大邺的铁帽子亲王又是什么位分,谙达想必比谁都清楚。幸得万岁爷垂怜,如今并不曾赏封我后宫主位,说是让称夫人,可是咱大邺不是并没有夫人这么个称呼吗?即便是有,就像是前朝,三夫人之位也是次于皇后的主位。”
    她其实同后宫这群女人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她其实还不如后宫这群女人。
    吴进忠扶着她坐了下去,说道:“夫人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夫人要想要皇后之位,难不成万岁爷不给?可关键是夫人不要这个位子啊。万岁爷真心待夫人,是想着同夫人就如同寻常夫妻般,而不是一国帝后。皇后是后妃,夫人却是万岁爷的娘子,嘿嘿,不是奴才多嘴,咱万岁爷对夫人那可真是百分百的真心。”
    蘅言苦笑了一声,连连摇头,“郗泽的事儿,万岁爷一直是瞒着我的,哪怕是现在,他仍旧以为我并不知道自己胎像不稳的事儿,谙达,你说,我托庄亲王帮我查雁卿姑娘的事儿,若是被万岁爷给知道了,他会作何感想?”
    吴进忠猜不透。
    李全更是猜不透。
    自打庄亲王从京城派人快马送来一份折子后,万岁爷就整天冷着张脸,身边一群贴身伺候的奴才一个个战战兢兢的,唯恐有哪儿做错了,惹得万岁爷不开心,自己小命那可就不保了。
    李全侯在门外,远远的,就瞧见宝亲王长靴大步的走来,他忙迎了上去,觍着脸子笑道:“王爷这是刚从田猎场回来?北狄部的那群小王子们可都玩儿尽兴了?”
    其实他不过是个御前二总管,实在是不够格问这话。
    好在宝亲王素来是个不守礼法的主儿,他这么冒失的问,兰轩也不甚在意,点点头道:“刚把那群猴崽子送回去。皇兄呢,这会儿还在看折子?”
    李全左右瞧瞧,见守卫隔得都挺远的,他便在宝亲王耳边小声回复道:“万岁爷半个时辰前离了行宫,就带了纪大人往慈安寺去了。”
    “慈安寺?”兰轩奇道:“那么一小破庙,皇兄去那儿做什么?”
    “哎!”李全道:“还不是为了宫里面那位主子么!前儿庄亲王爷差人快马送来一份密折,万岁爷召纪大人的时候,奴才在一旁侍候呢,这也就听见了,说是夫人托庄亲王爷查一个人。”
    “谁?”兰轩顿然有了兴趣。
    宫里面那个主子是谁,李全不说他也知道。那确实是个不容小觑的存在,能唬得他那位倍儿聪明的皇帝哥子像是失了心魂一样的疼着宠着,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即如今这位主儿让查人,他这皇帝哥子岂会坐视不理?
    被查的人可真够倒霉的,怎么就招惹了宫里面那位贵人呢?
    李全忙说:“王爷可还记得三年前大理寺卿华章的那个行贿贪污的案子?让查的,正是这华章的女儿,华雁卿。”
    “你说谁?”兰轩愣住了。华雁卿,这个名字从尘封的记忆里,携带着风刀霜剑,劈开一路阻隔,直直刺入他脑海中。
    李全瞧他神色怪吓人的,想是自己哪儿说错话了?可也不曾说错话啊?
    他忙跪了下去,朝这个昔日小霸王说道:“是大理寺卿华章的嫡长女华雁卿。”
    “她还活着?她竟然还活着?”
    兰轩不知道自己这话说出口时,究竟是怨憎多还是惊喜多。
    那个一度以为早已黄泉白骨的人,竟然还好好的活在这世上,同他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同他看着同一轮月亮。
    隔世经年,又得相见。
    “备马,”他且惊且喜的朝李全吩咐,全然未察自己手里还捧着准备献给御上的貂皮和鹿茸,“本王即刻赶往慈安寺。”
    蘅言托庄亲王查这事儿,倒也算是找对了人。
    因为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异母弟弟——那个混世小魔王一般的宝亲王。
    不出十天,他已经将所查所探的,有关华雁卿身世的东西全部呈递到建章宫去了。
    蘅言逐字逐句的细细分辨,越往下看,越觉得心惊胆寒。看到最后一个字,她才察觉自己手脚冰凉,指头肚子麻木的就不像是自己的手了。
    爱而不得倒也没什么,最可怕的就是你一心一意护着的那人,她心里面一丁点儿你的余地都没有。
    就像华雁卿。
    江南草长莺飞的时候,她同那个与她放同一个纸鸢,赏同一树桃花的人许下了白首不离的誓约。
    可那个人不是为她四处奔波的郗泽。
    而是对“南华北秦”之一的那个北秦才女秦姮妩有好感,为前朝淑阳公主萧朝歌而同自己祖母、哥哥闹得沸沸扬扬的大邺铁帽子亲王夏侯兰轩。
    蘅言看着面前的素白纸卷,看着纸卷上墨染如血的字迹,心跳得实在是厉害的很。
    她并不是很了解郗泽,所以她不知道郗泽会不会因为“所求不得,所爱转恨”而牵连到她身上。
    她掩面伏在了桌案上,一时忧心,连姮妩进来都不曾察觉。
    直到听见声旁有杯盏摔碎的声响,蘅言才倦倦的抬起头,便瞧见盛怒中的姮皇贵妃指着她面前的纸卷大声询问:“这是谁给你的?你告诉我,这是假的,对不对?”
    蘅言摇摇头,“不,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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