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焚

并非所有故事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也并非所有的梦，都会醒来，若能留在梦中幸福的死去，怕也会有很多人甘之如饴。严于柯便属于这种宁愿死在自己的梦中，也不愿醒来面对残酷的现实的人。
    对于严于柯的离去，孩子们都有些伤感，甚至比上次慕容铩离去还要不舍，毕竟严于柯对他们，也是极好的。
    归来翊将严于柯留在她这里的玉凰交给天霄，请他帮忙转交。不是她一次次拒绝他的心意，只是他送什么不好，硬要将这种关乎政治的关键宝贝送她，像慕容铩那样送块石头、玉玦什么的，她收也就收了，不要白不要…可这玉凰这般贵重，她要不起啊，万一扶桑的人找上门来，说不定她还得赔上脑袋，那也太得不偿失了……
    拉扯着恒儿、小石头、靖儿、颢谦、玉益五个孩子，六人去往下一站——玄夷东屠。
    启程前，客栈来了一位老熟人——曼陀城的老管家。
    老管家手里抱着一个木匣子。
    “是老夫人的骨灰。”老管家一脸释然，“她走得很平静…我带她回来再看看无极将军…把她的骨灰撒入铜雀湖，如此她便可以和他长相伴了…”
    归来翊惊叹于老管家的胸襟。
    “只要她幸福，我便幸福了。”老管家淡淡的笑，“只是放心不下颢谦，”他看着满脸泪痕的颢谦，又看向懵懂的玉益，“还有玉益……不过既然翊姑娘已经恢复了，那颢谦和玉益跟着你，我也就放心了。”
    “那您呢？”归来翊轻拍着颢谦和玉益的肩，问老管家。
    老管家还是那般笑着，“生前我陪着她，死后，自然也得陪着她，她最怕孤单了…”
    “爷爷！”颢谦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归来翊忙紧紧抱住他，轻抚他的背，望着老管家，
    “您……这么做，值得吗？”看得出，他已是下定了决心。
    老管家没有回答，只看着玉益和颢谦道，“记住你们是大西国最出色的将军之后，日后你们长大了，也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保家卫国，守护自己最爱的人！！”
    颢谦和玉益边哭边点头，和老管家作了最后的拥抱，老管家便抽身而去，行至门口，回头看了一眼，便抱着骨灰匣子决然而去。
    紧紧抱着哭得撕心裂肺的颢谦和玉益，归来翊亦是心疼不已，有些事，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发生，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玄夷乃九夷中最神秘的一族。传闻东屠术士均集中在玄夷，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越是神秘，越引起人的好奇心。
    据天霄老人说，扶桑现今的情况相当恶劣，德柴信康想要毁了扶桑，以此毁了严于柯，为他心爱的人报仇除恨，还计划进犯大西，破坏现今两国和平稳定的局面。
    那如此说来，大西国在卢宇龙找来黄夷之前便已四面楚歌，现下扶桑再火上浇油不更是十面埋伏了么？
    归来翊心下突然慌乱起来，她想自己能帮得上忙，能帮得上他。
    卢宇龙虽未明说，但她大致能猜出一二。大西国现今比扶桑形势更加严峻，可以说是危机四伏，面临前所未有的挑衅：
    高丽国频频滋扰沿海，跃跃欲进犯大西。
    扶桑大乱，德柴信康派兵出击大西国，毁掉两国建立的和平纽带。
    若只是这些问题，按道理来说，不至于搞不定啊？
    难道还有其他问题么？
    归来翊一时想不通。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关键的那个结点，她是想不到也不会去想的。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若内部不稳定，内部难以平息，那外部的攻击再薄弱，再微不足道，也会变成压死骆驼的那根早晚的稻草。
    怀着不安的心情，归来翊一行六人来到了玄夷东屠之地——天音阁。
    天音阁乃玄夷东屠术士修行论道之圣地，传闻也是当年老子讲道的原始地，后来被弟子保留，建了一座茅舍，不少讲经论道之人皆来此地潜心学习修道，天上的神仙被他们的行为感触，便在一天夜里派仙女下凡，来到此地为苦学的弟子们弹奏了‘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的旷世天音，而当时在此修道的弟子皆受这琴音的沐浴恩泽，竟都功德圆满，升天成了神仙，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因此，后世便在此修筑了这天音阁，供后人在此修行悟道，向上天祈福。更有甚者，说是在天音阁，求什么得什么，天音阁的阁主，有非同一般的神力，预测未来看见过去，无所不能！
    六人组在城中找了户人家住了下来，打算明日便去拜访天音阁，打听一番霍璋的下落。
    这户人家只有老夫妻两个外加一个小孩。老爷爷介绍说，孩子他爹娘都不在了，只留下小孙子跟他和老伴儿生活，孩子他爹很早便去了天音阁修道，不闻俗世了，而守了几年活寡的孩子他娘实在受不了了，便撇下当时只有三岁的小孙子跑了，后来听说改嫁了，再后来又说她和别的人偷情，被丈夫活活打死了！
    孩子叫无缺，十岁，和玉益一般大。老爷爷说，名字是他给起的，家里书读得不多，他翻了好些书才起的，是希望这孩子什么都不缺，不缺父爱母爱，不缺家的温暖，平平安安长大。
    无缺也很懂事，对爷爷奶奶孝顺听话，这才让两位老人有了安慰和想头，祖孙三人也算过得和乐。
    听说他们要去天音阁，爷爷奶奶便让无缺明日给他们带路，毕竟有人领着，总好过误打误撞。
    归来翊连连道谢，暗自松了口气。
    ***
    翌日一大早，七人便早早来到天音山脚下。爬上山中千余级台阶，便能看到屹立在山中不高却巍峨的天音阁三个大字。
    他们来得早，却有比他们更早的。稀稀拉拉的人，三三两两地布在千余级的台阶上，像晒芝麻，又像蚂蚁搬家。
    “无缺，只要大家去求，便一定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吗？”归来翊喘着粗气，问离她好几个台阶上活蹦乱跳的无缺。
    “不一定。”无缺猛摇头，“爷爷说，大多数人是为了求心安。若真有那么灵验，那为何我母亲还会被打死……”
    “我可以问他们，我哥哥的下落吗？”靖儿快跑了几步登上和无缺一样的台阶，喘着气问。
    “自然可以。”
    “那我可以问我奶奶、湘蓉娘、阿英他们过得好么？”恒儿也凑热闹了。
    无缺点头。
    颢谦拉着玉益，笑着看小石头，“小石头你不问什么吗？”
    小石头别过脸，“我是个孤儿，无牵无挂。”转而又看向归来翊，“你担心严叔叔还是慕容爹爹？”
    归来翊被他问得一愣，挠挠头，耸耸肩，“都担心啊！”
    遂又指着台阶上头，“快爬吧，别去晚了就什么也问不到了！走！”
    一手拉着小石头，一手拉着恒儿，恒儿拉着靖儿，靖儿拉着无缺，小石头拉着颢谦，颢谦拉着玉益，七个人组成一条长长的线，将高高的台阶分成了两半。
    天音阁有六层，取意六地如来——天地玄黄宇宙。
    若想要实现自己的祈愿，必得先有登楼的能力。即，愿望越是想要达成，便越要登到更高的楼层，才有机会实现。
    因来祈愿的人，都是普通老百姓，因此一层满是人，很多人过不了上二层的关，便只能留在第一层宙层祈愿，虽不能实现，但虔诚祈求，总好过什么也不做。
    七人来到第一层的关卡处，果真有几个术士守在那里，肃然而戒备地瞪着他们。
    “不知我们需要做什么，才能上去？”
    术士之一答道，“很简单，只要我们提三个问题，你们都能答对，便让你们上去！”
    “那便请出题吧！”
    术士们眼神交流一圈后，站在最前面的灰衣术士开口，“第一个问题，这世上，什么事物，死既是生，生既是死？”
    言罢，一副等着看他们败下阵来失落的表情。
    归来翊傻了，这算什么题目？什么东西死既是生，生既是死？有这样的东西吗？
    “三声之后，若答不出，便…”
    “芙蓉。”小小的声音稳稳答道，是玉益。众人视线落在玉益身上，守门术士略作惊讶，却未反驳，显然玉益答对了。
    “常理而言，人死后都埋于地下，芙蓉即为莲花，莲藕埋根于淤泥之中，却仍鲜活无比，是谓死既是生；开出美艳不可方物的芙蓉，孰能想到它的精髓正埋于淤泥中，是谓生既是死。故此，生亦是死，死亦是生的，便是芙蓉。”
    大家响起一阵欢呼声，术士们又一轮眼神交流后，一个黑衣术士开口，“第二个问题，若是你夫君和你哥哥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什么！！！！归来翊魔怔了，这术士是吃错药了吧，这这这，这算什么狗屁问题啊！！
    “三声之后，若答不出，便…”
    “当然是哥哥！”归来翊大吼一声。
    “为何？”
    “呃…呃…因为，因为…”归来翊伸出食指戳太阳穴，哼唧了半天，几个孩子也着急地望着她，这种问题，是真帮不上忙啊！术士正要宣布失败时，她又是大吼一声，“所谓夫君，夫君，便是浮着的君子，既然是浮在水上的，便不用救了，自己划到岸上便好了…”
    说完对几个孩子眨了眨眼，莫要告诉你们的慕容爹爹。术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算是什么答案！
    归来翊一记白眼，先看看你出的什么题！
    术士只得算她勉强过关，“下一题，一个人住在山顶的小屋里，半夜听见有敲门的，他打开门却没有人，于是去睡了，等了一会又有敲门声，去开门，还是没人，如是者几次。第二天，有人在山脚下发现死尸一具，捕快来把山顶的那人带走了。为何？”
    “这个我知道！”术士话音刚落，靖儿立马举手，胸有成竹道，“因为他的门开在悬崖边，门是向外开的，那个人好不容易爬上来，他一开门，那个人就被推下去了。如此几次而亡。”
    靖儿说完便跳了起来，对一众小伙伴们悄声炫耀，“在家时哥哥曾考过我，我都知道！”
    术士们面面相觑，最后黑衣术士轻咳一声，“你们去第二层吧！”言罢便让开一条道，等他们通过。
    七人鱼贯而上，一路畅通，顺顺当当地便到了第二层的门口。第二层乃宇层，守在门口的是一个老奶奶，拄着一根龙头拐杖，慈眉善眼的看着他们。
    “老奶奶，我们能上去吗？”恒儿一见到老奶奶便会想到自己的，因此格外亲近。
    老奶奶也和气，说只要对上她的词，便可上去。归来翊朝她背后望去，里面果真是些儒雅斯文的书生居多。
    “那便请您出题吧！”
    说来也怪，老奶奶的词她竟读过，是陆游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也不知是老奶奶故意放水还是怎的，于是便拿唐婉的词流利地对上：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归来翊念完，竟看到老奶奶早已泪流满面，魂不守舍。
    “奶奶，您没事吧？”她轻声问道。
    老奶奶摇摇头，“进去吧，老身的经历和陆唐何其相似，老身此生不能如愿的事，便想着必定要让来祈愿之人皆能心想事成…”
    略觉伤感，辞过老奶奶，他们再接再厉，似如有神助般顺利通过了黄层、玄层、地层，最终，来到了最顶层，第六层——天层的门口。
    只要进了天层，便可进入虚幻之境，届时便可借助术士修炼的法术，进入你想到达的虚幻之境，自己完成你想要做的事。
    奇怪的是，不同于以下五层，第六层没有人守在门口，他们略作迟疑便进入了天层。
    殿内金碧辉煌，正殿上方是一尊菩提祖师的铜像，在它左侧是老子，右侧是一个菩萨。
    殿下烟雾缭绕，如置仙境。大殿两侧各竖着九面铜镜，在烟雾中虚虚实实，看不真切。
    孩子们对镜子十分好奇，趴在上面死死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半天连眼睛也不眨。
    “小石头…恒儿…颢谦…”只一个回头，归来翊便惊恐地发现小石头和恒儿被吸进了铜镜内，毫无声息！
    她忙把玉益无缺靖儿拉到自己身边紧紧搂住，呼吸也不禁急促起来，这是什么鬼地方？
    “莫要惊慌，他们不过是提早进入了自己的虚幻之境，你们既然来了，自然也要进入你们的虚幻之境！”大殿上突然响起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来。
    无缺愣住，那不是父亲的声音么？
    正想着，殿上的金光一闪，烟雾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那金光照在镜子上，在反射到对面的镜子，如此依次反射下去，最终刺目的白光全部打在他们身上，耀得他们睁不开眼，归来翊愈发紧紧搂住孩子们，却突然发现，自己手中什么都没有，双手遮住眼，垂帘快速一扫，整个大殿只剩下她一个人……
    “你把他们弄到哪里去了？”她闭着眼睛肆意狂吼。
    即使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黑暗中那股猛烈的白光如此扎眼，大殿上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她。
    突然，她从那黑暗里感觉不到那股强烈的光了，小心翼翼地睁开一条线，触到眼前，不，实际上眼前什么都没有，她睁大眼睛，在黑暗中用力揉了揉，依旧是无边的黑暗，她伸出手放在眼睛下方……依旧什么也看不见，无边的黑暗……
    “有人吗？谁在这里，谁？这是哪里？靖儿？恒儿？颢谦？无缺？小石头？玉益？”她闭上眼睁开眼喊了个遍，仍是无穷的黑暗，仍是没人理她。
    心下一沉，无边的黑暗淹没了她，呼吸急促不安，脑袋一片空白，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死了，是不是在地狱……
    或者，她猛然想到刚才在大殿，不是有人说要进入虚幻之境么？难道这就是虚幻之境？莫不是孩子们都进了他们想要去的虚幻之境？
    这样一想，她呼吸也平缓了许多，脑子也清醒了些，但细细一想，她想去哪里，去哪一个虚幻之境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身子一沉，她像是坠入万丈深渊，直直下落，猛地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