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焚

115 第五十七章 羽衣狐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大西国说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么又不算,只是皇帝陛下没日没夜的加班上朝处理朝政,高丽灭了,扶桑静了,朝堂上规矩了,四海升平,天下再无国可与之抗衡,皆俯首向其称臣纳贡,大西已进入中兴,百姓安居乐业,举国上下,一片繁荣安宁。
    只是见过皇帝陛下的人,从来没人见他笑过,身子也一日比一日消瘦。但举国上下关注的不是皇帝陛下的身材问题,关注的是他的子嗣问题。
    国家搞得这般好,可等他百年之后,总得有个继承者啊!后宫里莫说佳丽三千,简直一毛不拔,荒凉得还以为进了深山老林……
    不仅太后急得一日三顾东赤殿,就连上朝的大臣也日日上谏,偶尔甚至都能听到宫女太监们私下的嚼舌根。
    于是皇帝陛下下令:群臣吏民面谏朕之子嗣者,受凌迟;上书谏朕者,受马革裹尸;谤讥于市朝,闻朕之耳者,受处斩。
    令初下,时时有间进,皆拐弯抹角,受廷杖一百,险些要命;数日之后,虽欲言,无可进者;期月之后,群臣销声匿迹,再无人敢言。
    皇帝陛下很满意这样的效果,却急坏了太后,于是皇帝陛下又给太后下令,若太后闲得慌,便出宫到太庙去陪伴先皇,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也罢!
    搞定了所有人,唯独过不去自己那道坎。他不让人去打听她的消息,却还是知道严于柯被救活了,将扶桑治理得井井有条,是天生的君王命,天霄没有看错人。
    她像是失踪了。不,定是严于柯将她藏了起来!这样一想,他的心便又隐隐痛起来。
    这日,卢宇龙求见。
    “陛下,微臣有件事,对陛下欺瞒已久,多日来微臣备受良心谴责,内心煎熬,就算陛下将微臣赐死,微臣也绝无怨言!”
    “你想说什么?”慕容铩放下奏折,看着卢宇龙。
    卢宇龙拿出背后的一个大包裹,呈上去递给慕容铩,“这是一月前陛下离开汀州的前夜,翊姑娘让微臣交给陛下,让陛下穿着它,酉时到码头相会。陛下看了,自然便明白了。”
    慕容铩定定看着那个包裹,颤抖着双手,一点、一点缓缓打开,揭开外面那层布,露出里面的衣物来:
    爵弁,玄端服,玄色上衣和纁色(赤与黄)下裳,白绢单衣,赤色舄。
    表情惊骇,慕容铩一把紧紧攥着那玄端服,眼眶一瞬便红了。周礼婚制中的婚礼服饰:爵弁玄端——纯衣纁袡。他当然记得她那日穿了玄色纯衣纁袡礼服,头戴“次”以“纚”束发,插笄。带青绶,用“白妆”,青黛眉,点绛唇。
    一点一滴都清晰浮现在他脑海中。那夜她是那么美,和他们拜堂成亲那夜,一样美!只是,只是他那般妒恨愤怒,东大寺顶听到她说要嫁给严于柯,而那夜她竟果真穿了周制嫁衣和那人见面……他如何能头脑清醒平静的面对她……
    原来……她并不是去见他,只是在等他……
    慕容铩以手覆面,双肩微抖,过了好半天突然站起身,厉声质问卢宇龙,“那夜你并未找我,也未告诉我这件事!!”
    “是,”卢宇龙猛地双膝跪地,咚的一声回响在大殿上格外清脆,“那日陛下是听了阿飞的谎言,带着愤怒去的码头!”
    “朕问的是你为……”慕容铩突然话卡在喉间,细细一想,“你是说,卢宇飞他骗了朕!”
    “陛下知道,阿飞一直爱慕火铃公主,火铃公主的死对他的打击很大,他知道火铃公主对陛下的情意,故而……故而对微臣下迷药,误传翊姑娘的意思…还有,驿馆那张字条,是阿飞伪造故意引起微臣怀疑的,寺顶的那个红衣人微臣后来也追查过,的确不是严公子,严公子当时在中京……”
    “那你为何,为何不早告诉朕…”慕容铩失魂落魄的瘫坐在龙椅上,两眼无神,形神憔悴,“为何要等朕失去了她,等朕误会她那么久那么深,伤害她那么彻底后才…”
    他知道他不能怪别人,唯一要怪的,便是他自己。他不相信她,便是铁一般的事实。
    卢宇龙头磕在大理石地板上,“离开汀州时,微臣仍在昏迷陛下是知道的,等微臣醒来,大错已酿成。微臣怕陛下像现在这般伤心便一直犹豫要不要将实情道出,之后便是微臣徇私,不忍阿飞受刑,陛下,所有的事都是微臣的错,请陛下赐死!”
    “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陛下……”
    慕容铩朝他摆手,将头埋进那堆新郎服里,双肩抖动得极其厉害。卢宇龙闭上眼,愧疚难受自责百感交集,又磕了几个头便悄无声息的退下,唤走宫人们,带上了门。
    大殿上响起悲恻的哭声,发出阵阵回声,绕梁三尺余音不绝。
    ***
    璋儿也找到了,一切似乎都该结束了。可想起青丘国那位祭司的话,天有九夷,九夷,算起畎夷、于夷、黄夷、赤夷、白夷、玄夷、方夷、风夷才八夷,那最后一夷又有什么等待着他们……
    想着反正无处可去,便携着孩子们去了九夷之最——阳夷天鄙。阳,即阳刚之气,天下之纯阳之气,归来翊打听了一番,吓了一跳,阳夷竟在大西边界,也即是朝隮城。
    朝隮,她两年前到过的地方。那里是她和慕容铩相认的起点。
    “娘亲,我们要去吗?”
    归来翊对孩子们说过,以后她便是他们的娘,只要有她在,就绝不会丢下他们不管。
    思来想去,去便去吧,没什么所谓。只不过是去阳夷,不是回大西。
    再次回来,朝隮城已变了许多,人口多了,街道也热闹起来,整个朝隮其乐融融,繁华一片。
    带着孩子们住进了客栈,尽管她知道在朝隮她也是有熟人的——杨会和杨天铭。天铭此刻怕是还在太医院,若她前去打扰杨会,碰巧遇到杨天铭,保不齐他会将她的踪迹告诉……别人,这样一想又觉得好笑,女人啊就是爱胡思乱想,自作多情,你如何知道有人在找你呢,说不定早已将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朝隮离子午谷很近,归来翊本想带着孩子们一起去子午谷,想想还是罢了,八个孩子加上她,动静太大,目标太准,不宜出行。
    于是便交待了大哥哥璋儿和二哥哥颢谦好生替她照顾弟弟们,她去去便回。孩子们满口答应,乖乖等她回来。
    她找了马匹,买了些香烛和纸钱以及糕点一并带到了谷中。约莫半个时辰,她便顺顺当当的回到了陪伴她十年长大的子午谷。
    漫山遍野的野菊花依旧茂盛,迎风飘香,山谷狭窄陡峭,丛山耸立。谷中一片茶园更是绿意盎然,虽好久无人打理,却仍是绿得让人心旷神怡。蝴蝶、蜜蜂、小鸟,她的小伙伴们邻居们,仍守护着她的家园,美妙的声音悠久流长。那座小竹楼,那个小院,是她和哥哥、道诚伯伯的回忆,再也不会升起炊烟,让她有家的感觉了,视线下移,还有竹楼下的那个小棚子,小白……
    浓烈的悲伤袭上,她忙快步向爹爹娘亲的衣冠冢走去,以摆脱这种伤感。已有两年多没回来,他们的衣冠冢前定是长满了……归来翊诧异地盯着光秃秃的坟头,没有一根多余的野草,而坟前还摆满了糕点和水果,冥纸才刚刚烧完还泛着火星,而那两支香烛竟还燃得正旺!
    是谁?
    知道这个地方的,除了诚伯、哥哥、小白和她自己,便没有其他人了,诚伯已去汀州找哥哥了,不会是他,那还会有谁?
    突然不远处野草浮动,有人过来了。
    归来翊一慌,拎起篮子便往回跑,打算躲到矮丘后,哪知一急篮子一倾,纸钱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她来不及去捡,一咬牙转身便跑,幸而野草长得太高埋没了她弓着的身子,顺利潜藏在矮丘后,而那人的脚步声也停在了坟前。
    归来翊躺在矮丘上,深吸了几口气,才悄悄放下篮子,慢慢探出头望过去。这一看,她惊得险些喊出声来,忙捂住自己的嘴,趴在矮丘上定定盯着那人,泪滑落流经手背滴落在草根里。
    怎么忘记了他也来过这里,他还和小白一起玩过,在谷中的池塘边,小白游泳,他第一次见到小白时惊讶的表情……他们分别那么些年后再次相逢,定情……
    只不过才过了两年多,为何现在已是咫尺天涯了?
    慕容铩穿的,正是那身玄端服。他站在归来翊爹娘的坟前,单膝着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她听不清。
    过了许久,他站了起来,归来翊忙缩了缩头进去。他看着地面……归来翊心慌了,努力催眠,千万不要看到那些纸钱,那是你带来的你带来的,你只是不记得了你带了几种纸钱……
    脚步声渐起,归来翊忙垂下头,把自己蜷缩成最小的一团埋没在野草和矮丘中。
    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她才缓缓抬起头,望着已看不见的背影,抱着双膝,头靠在上面,脑子乱糟糟一片,不知该哭还是该喜。
    也不知坐了多久,只知太阳竟出来了,上午她出门时天是阴着的。她拎着篮子走到爹娘的坟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蹲得太久了。看着他跪过的地方,她也跪下,点上蜡烛,摆上果品,烧了纸钱,呆呆看着那块经风吹雨打日晒的木牌,
    “爹爹,娘亲,他,方才跟你们说了什么?有,提到我吗?不,我们很好,你们莫要担心,哥哥也很好,大家都好,我还有八个孩子了呢…”风起,将香烛的火苗和蜡烟扑面吹过来,她呛了一口,胃里顿时一阵翻滚,喉间一呕,差点吐出来。
    她忙连连摆手,别过脸去,一脸歉意,“爹爹娘亲,女儿不孝,女儿不敬,女儿不是故意的……”
    叨叨又说了些,便不知说什么了,扶着木牌站起来时,木牌已有些碎裂的样子,归来翊想着下次来时,定要让人打造一块石碑了。
    头又是一阵晕眩,稳了好久才站住,她拎着空篮子,一步一步离开了子午谷,没有回头去看她曾住过的小竹楼。
    竹楼上,窗口不知何时早已站着一个人,那人一袭玄端服,背手远远望着这里,面上的表情起伏不定,或惊喜或担忧或伤感或愧疚,将他束在原地,动弹不得。
    ***
    归来翊回到客栈时,发现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吓得篮子一扔,忙去问店小二,孩子呢?
    掌柜的解释说,孩子们没钱吃午饭,肚子又饿了,便出门去觅食了。
    “你都知道他们没钱了,出门怎么去找吃的,难不成你就不能先给他们吃的,我回来自然会付给你!”归来翊气极,都怪她在子午谷呆太久了,也忘记告诉孩子们银两就在包裹里。
    店小二端着一盅招牌菜,清蒸蹄髈经过,“姑娘可真是冤枉我们了,您的孩子们是憋在客栈里想是闷了,要出去溜达溜达,就算我们好酒好菜招待着,他们也未必肯,更何况您的孩子们个个聪明机灵,我们也不敢怠慢啊!”
    清蒸蹄髈的肉味和清蒸味本是极美味的,但此刻归来翊一闻到这味道,胃里又是一阵翻腾,忙冲店小二摆摆手,自己冲到大门外,在大街上一阵干呕。
    上午出门到现在还未进食,肚子虽饿了,却无食欲,何况孩子们也没找到。归来翊心急,在大街上找来找去,朝隮就那么大,八个孩子,目标那么大,能去哪里呢。鬼使神差的,她来到了杨会的医馆。
    待看到那小医馆里拥满了八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她顿时松了口气,而孩子们也看到她了,忙迎了上来,
    “娘亲,娘亲你回来了!”
    方才心急之下,本想找到他们定要痛骂一顿,哪知此刻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有安心。
    杨会也迎了上来,“原来这些伶牙俐齿的孩子是你的呀,我说呢,谁家孩子那般刁钻厉害!”说着却又皱起眉头打量起她来。
    归来翊有些赧然,“对不起,杨伯伯,好久不见您了…您还好么…还有能不能不要把我在这里的消息告诉……”
    “你……”杨会看着她,“脸色不大好。”
    “是吗?”归来翊有些惊讶。
    孩子们也齐齐抬起头望着她,七嘴八舌,“是啊,娘亲,你的脸色真的不大好,你去哪里了,吃过午饭了么,我们方才在老爷爷家跟他探讨医理呢,是啊是啊,他是我们的手下败将&¥#@*&%¥#@……”
    十八只眼睛外加杂乱无章的话齐齐对准她,归来翊只觉头嗡嗡直叫,脑子一片混沌,顿时又是一阵恶心,脑袋一晕,双腿一软,她险些摔倒,孩子们忙托住她,
    “娘亲,你怎么了?”
    归来翊摇摇头,“就是觉得全身不舒服,娘亲想回去睡会儿,可以吗?”
    孩子们齐刷刷点头,扶着归来翊出门,要往客栈方向走。
    杨会想要出言制止,哪知被刚出门的一个渔夫挡住,渔夫拎着一条红鲤,腥味甚浓,归来翊推开孩子们,猛地扶着门框一阵干呕,像是要把心肝肺都要呕出来。
    孩子们担忧地望着她。
    渔夫将红鲤当药引卖给了杨会,杨会给了他钱后,便唤来小仆将鱼搬到后院去。又让孩子们扶着归来翊坐在椅子上,表情肃然,
    “你这样如何放心让你一个人,还要带着这几个调皮的孩子?”
    “我们很乖的,我们都听娘亲的话!”孩子们表示不服气这样的评断。
    归来翊已没了力气,靠在椅子上淡淡笑道,“我没事。”
    “没事最好,但你现在这副样子,若出了个好歹,我如何向九泉之下的主子交待?”杨会气得吹胡子。
    归来翊又是一笑,“不会的,杨伯伯,我爹爹不会怪您的,倒是您次次救我,我道家欠您才对,只是,求您一件事。”
    “不要将你的行踪告之陛下?”
    归来翊闭上眼点点头。此时门口陡然多了一人。
    杨会诧异不已,孩子们见状也扭头看去,正要惊喜叫出声,却见那人摇头,食指放在唇侧,作了个‘嘘’的噤声手势。
    归来翊双手扶住椅子把手,撑住身子便要站起来,哪知刚站起身,身子一歪,便要摔在地上。
    腰间一紧,瞬间便落入一个怀抱,她睁开眼看向那人,逆光中看不清脸,却闻得见他的气息,归来翊笑笑,“我都出现幻觉了呢……”话一出口,脑袋栽在他的胸口,睡了过去。
    “她怎么了?”那人心急,搂着她问杨会。
    “参见陛……”杨会欲要行礼,却被制止,“快说!”
    杨会捋了捋胡须,看向孩子们,“你们去后院和那条红鲤玩会儿如何?”
    孩子们齐刷刷看向慕容铩,后者点点头,“去吧,我会照顾娘亲!”
    “嗯,那慕容爹爹要好好照顾娘亲哦!”
    孩子们的身影消失后,杨会捋着胡须,走来走去,“依草民多年来的经验看……”
    他故意半响不说,慕容铩急得怒火攻心,备受煎熬,恨不得踹他两脚,“你倒是说啊!”
    “草民尚未把脉……”
    “那你为何不诊脉,那还不快……”
    “即便不诊脉,草民也知道她的病情!”
    “……”慕容铩瞪着杨会,这老东西是存心耍他吧,正要发怒,却听杨会背手肃然宣告,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我大西终于迎来第九个皇子了!”
    “第九个……皇子?”慕容铩脑筋没转过弯。
    杨会鄙夷,之前还下什么禁议子嗣令,原来已有了八个孩子,现在有了新皇子,却又来装傻,什么人啊!可嘴上还是耐心解释,指着后院方向,
    “陛下不是有八个皇子了么,再加上娘娘肚子里的这个,不正是第九个么?”
    “你说什么?”慕容铩呆若木鸡,像所有得知自己首当爹的新晋父亲一样,他的惊讶喜悦兴奋开心激动不知所措一一在脸上交替,“翊儿,翊儿有身孕了?我要当爹了,我们有孩子了,终于……终于……”
    慕容铩的喜不自禁杨会看在眼里,却也不解,听这口气,明明是第一次当爹的样子,难道那八个不是……仔细一琢磨,好像也不大对,这丫头和陛下都年岁不大,不可能生出那么大的小鬼头来,想来是自己老糊涂了,误会了。
    “陛下,为准保不出岔子,还是让草民给娘娘诊脉,确保万一!”
    “好好好!”慕容铩抱着归来翊,看着她熟睡的样子,心里的欢喜和激动满腔,满得装不下快要溢出来了,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在她的额上,深深烙下一吻。
    杨会见着这一幕又惊又窘,七魂丢了六魄,忙念了声罪该万死阿弥陀佛转过身跪在地上,埋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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