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错

能不忆江南 5


沈君裔醒来时天色已然大白。睁眼所见的是一处古朴典雅的屋子,室内家具一律用上好的樱桃木制成,造型考究而不奢华。云纹的雕花大床配月白的被褥,有种祥和安逸之感。十步之外靠窗的贵妃榻上躺着的人分明是龙泽,看面色并无半点异样,只是昏昏沉沉的睡着。
    窗半开着,有风吹进来,带着点点的梨花香。朱砂推门进来,面上的情绪淡淡的,看不出什么端倪。
    “小王爷,身体感觉可好?”
    沈君裔愣了愣,略一点头算作是回答,心里已有了几分明白。
    “既是如此,我家少主请小王爷到园中一叙。”
    “烦请姑娘领路。”
    天澄居,梨园。沈君裔行至园外便听得一阵悠扬的琴声,只是比起往日似乎多了几分愁绪。不知不觉间已走到石亭前。弹琴的少年一袭白衣胜雪,不时有梨花瓣飘落在身侧,银质的面具在日光下显得格外冷清坚硬的样子。
    “小王爷有礼。在下,琴无殇。”
    琴声戛然而止,余音随着花瓣兜兜转转渐渐静息在空气里。触眼可及的青白景象繁盛得好似幻象。沈君裔定了定神,淡淡道:“无殇公子,久仰。”
    “昨日京中一位故人将小王爷主仆送来我墨微宫,说是遭遇歹人袭击急需诊治,托我为二位解毒。”琴无殇从石椅上站起,负手而立,身形较同龄的男子有些瘦小,却无碍他的潇洒与超然,反而显得格外灵秀,倒不似凡人。
    沈君裔径自坐下,朱砂沏了凝霜茶过来,入口是绵长的回甘混合着淡淡的梨花香。
    “阁下所言的故人可是秦家孙小姐?”
    “正是。”
    “那如今秦小姐在何处?”一直不见那聒噪的小丫头,心里倒有些不踏实。
    琴无殇不知何时已闪身来到亭外的树下,纵身一跃,稳稳坐定在一根横枝上。沈君裔抬头看着那纯白的身影,静静的出了神。
    “无殇。没关系的,不要心急。”月色下一大一小两个小孩在梨树下并肩坐着。小一些的孩子眼中含着泪水,却倔强的不肯哭出来。大一点的男孩清秀中显露出一股高贵与霸气,满布细小伤口的手掌长满与年龄不符的厚茧,温暖而粗糙。
    “师兄,”年幼的孩子抬起头来,含泪的眼眸闪烁着月光,明亮得好似琉璃,“我会努力的。总有一天,我要像师兄一样,成为惩恶除奸的大侠。”
    幼时的理想,就是要跟上那个人的步伐吧。并不是要成为什么伟大的人物,只是单纯的因为信赖和崇拜,单纯的想要一个能和他比肩而立的身份,如此而已。那么这些年以后呢,在同他一起成为双无公子之后,自己到底又和从前那个怯懦无能只懂一味哭泣的小孩有什么差别?
    从过去到现在,还是只能静静地看着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总是有求必应,只为他一个满意的表情,别无他求。
    无殇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沈君裔。这男子还真是称得上绝色,若非心中有佛,只怕要着了他的魔。只可惜那个叫镜无忧的男子早已在心底扎了根,一牵扯就是连皮带肉入髓的疼。
    “小王爷,请恕在下无礼。早听闻鸢儿同小王爷有婚约,此事,不知小王爷如何看?”
    沈君裔眉头轻锁,墨色的发随风荡成一片涟漪。端的是反问的语气,却不似玩笑,似乎也并无太多探究的意味。就好似是心中已有所计量,只是向当事者确认事实而已。
    “不知鸢儿与琴少侠,是何关系?”
    纷扬的梨花兜兜转转,缠绕成一片雪海。
    秦鸢儿连夜赶回京城送完药,便急急地踏上了寻找沈君裔的旅程。只道是二人虽为师父所救,可那人却是个性情孤僻古怪之人,怕二人触犯什么禁忌惹祸上身。皇帝听她这般说,也只得立刻下旨命她即刻上路,务必将沈君裔尽快带回来。
    就这样,琴无殇才赶在沈君裔药力失效前回到墨微宫,却不巧在换装前撞到了龙泽。他被毒发前便人打昏,所以吸入的药粉较少中毒不深,醒得自然也就较快。
    龙泽见到秦鸢儿时的诧异可想而知,就在他还未想好要说些什么时,孤浪老人已抢先一步前来解围:“秦小姐,无殇在书房等你。”
    “多谢师公。”
    无殇暗自松了口气,一路小跑直奔藏锋阁而去,生怕龙泽再追上来。而此时的龙泽只静静地盯着孤浪老人前襟那只龙头刺绣发呆,那图案由数十条精巧的螭组成,隐隐的倒有种蟒的神韵。龙头蟒纹,那分明是亲王身份的象征,就连战功卓著的沈君裔,也因为并非皇室血脉而无权使用。细心如龙泽者,面上虽不露痕迹,却也暗暗留了心思。只可惜饶是深沉如他,也逃不过孤浪老人法眼,不过看在沈君裔的份上手下自然留情,不过是一点迷药以示警戒而已。
    沈君裔在天澄居清除余毒的这几日里,日日与琴无殇把酒对弈,促膝长谈。他向无殇讲述漠北硝烟弥漫的沙场,讲那荒凉之地的血性男子们。
    一路上收复失地,势如破竹。身为将领,他是百年不遇的奇才,然而他并不快活。踏过无数的白骨,看着鲜血渗入大地,放眼望去,鲜明的色彩只有死亡。每到那个时候,他总觉得茫然。身边的人一个个杀气腾腾,巴不得将敌将一个个扒皮拆骨,没有人能明白他的心情。就连龙泽也不明白,他那种寂寞。终于在万人之上找到一个棋逢对手的人,却不得不砍下那人的头颅。
    “没有知己,没有朋友,因为对手全都在你剑下死去。你是高手,又怎能不寂寞。”无殇垂眼笑着,放下茶盏,戴着面具的脸微微扬起,似是有些骄傲:“将军。小王爷,你又输了。”
    这深居简出的少年,江湖上名声犹如修罗鬼魅的琴无殇,却能够一语道破他的心思。沈君裔有些诧异,而更多的是后悔。相识多年,无殇的聪慧与毒术造诣他早有领教,却不知他还有这般洞察人心的本领。
    只可惜是个男子呢,若是红颜,能与她携手归隐,做一对济世侠侣,岂不妙哉?
    “小王爷?”
    沈君裔被无殇的呼唤从神游中拉回现实,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再看向无殇时,竟无法再移开视线,也第一次对那张面具后的脸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记得在江南初见他时,他并不戴面具。那时的无殇还是个很小的孩子,穿着白衣,披散着一头乌亮的发,面色是病态的苍白。无殇在师傅的房中昏睡了大半个月,一醒来就哭个不停,哭得师傅恨不得将这个爱哭鬼扔出去。直到自己出现时,爱哭鬼却突然不哭了,骨碌一下从床上滚下来,拉着他的手,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看,脸上鼻涕眼泪流得惨不忍睹。他很认真地对比他高出一个半头的镜无忧说:“小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像我爹爹一样好看。”
    无忧有些无奈,却也不忍甩开他,只得耐着性子说:“你该叫我师兄的,我叫无忧,以后你就叫无殇了,知道么?对了,你爹爹呢?”
    原本用袖子擦干了鼻涕的无殇,听到他的话以后眼泪突然喷涌而出,吓得屋子里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后来无忧用一株梨花哄住了他的眼泪后,无殇就正式成为了无忧的小跟班,虽然他霸占了他的天澄居把自己赶到了旁边的云逸轩,每次都把不爱吃的菜夹到自己的碗里,每次惹火了师傅都嫁祸给自己云云,可大多时候他总是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转。
    无忧学了剑术,他便向师傅讨来濯心琴,只因琴谱里有加深剑术内力修为的方法。整日整夜地练着,手指起了血泡又慢慢变成茧,从不说半个苦字。虽然依旧爱哭,把鼻涕眼泪糊得自己满袖子都是,虽然半夜弹琴弹到整座墨微宫的人全都神经错乱,却无碍他逐渐长成自己最得力的助手与后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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