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是怎样一番慌乱,云卿都已不大记得了,只记得在阮氏遮住慕大姑娘眼睛、梨香挡在孔氏面前、洪氏惊声尖叫的同时,她拼命挣开慕垂凉,却才迈开一步就重重摔在了地上。
“芣苢……”只二字,恐惧已蔓延全身。
蒹葭早冲上前去抱起芣苢,孙大夫、郑大夫也匆匆上前查看,芣苢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歪在蒹葭身上,像早就算好了一样在她耳畔费力、却坚持说了一句什么话,蒹葭脊背突然僵直,呆呆地低头看了看芣苢,又茫然地转身看了看云卿。
“对不起……”见云卿如此,芣苢绽开一个笑,轻声道。言罢,轻轻闭上眼,恬静如安眠。
孙大夫和郑大夫一道叹息摇头,蒹葭终忍不住抱住芣苢失声痛哭。云卿只觉心里头空了一块,耳畔声音忽而悠长忽而尖促,忽而高扬忽而低沉,忽而清脆忽而涩哑,蒹葭的痛哭,慕大姑娘和阮氏的叹息,孔氏和梨香的惊呼,和慕垂凉忧心的劝慰,齐齐塞进耳朵里,又一丝一缕地分开来,合时如雷鸣如钟鼓,震得耳朵和心口一道发麻,分时如丝线如琴弦,扯得全身上下都撕裂般得疼痛。
更深露重,彻骨寒凉。
约莫是伏在地上时一眼万年,太过绵长,待被扶着站起,只觉像经历沧海桑田,再看每一个人都觉不同往日甚至不同于方才。
“让小主受惊了,”她道,“云卿有罪。”
堂中登时一片寂静,连扶着她的慕垂凉都在身旁微微一颤,担忧地看着她。
慕大姑娘在阮氏搀扶之下起身,上前握住云卿手说:“大嫂……”
云卿平静开口道:“小主所受疼痛与惊吓,云卿无以补偿,但请小主治罪。”
她房里刚死了个贴身婢女,却能如此说话,旁人一时都觉瘆的慌,云卿越是平静,房中就越发寂静,夜已深了,着实吓人。
慕大姑娘不说话,云卿便就转向慕老爷子道:“元寸香一事,既是确定从我房中出来,那我便有治理不严之过,当领家法。”
慕老爷子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辨不出情绪,只是淡淡说了句:“你既掌家,我未有疑,该当如何,自拟便是。”
云卿点点头道:“是,云卿明白。云卿身为掌家之人,却不能自掌一房之事,牵累凉大爷一房声誉;身为慕家众弟妹长嫂,却不能以身作则,调教监管下人;身为大哥儿养母,却不能庇佑幼子,险些让他遭疑受罪;而身为岚园裴二爷之女,虽未改姓,到底是裴大爷名义上的堂妹,如今身为慕家长房媳妇,自当为慕裴二族和睦出力,今日却因我一人之过,险些害二族生了误会。此四则虽非罪,却是过,四过并罚,愿从家法,一是暂解除三个月掌家之权,扣除六个月例银,二是房中凡从岚园陪嫁之仆一并株连,扣除三个月例银,三是即日起,愿以一己之力亲自打扫不厌台,以向小主赎罪。此三则,不知可堪抵过,请老爷和小主定夺。”
堂下死一般寂静。
片刻之后,又忽如偃息的丛林突然爆出了鸟鸣。
“堂妹?”
“解除掌家之权?”
“一并株连?”
“打扫不厌台?”
云卿无需仔细分辨便可知道,第一个是裴子曜,第二个是洪氏,第三个是阮氏,第四个是慕大姑娘。
只一人迟了半步,讶然道:“你就是那个小丫头?文柏收你为义女了?”乃是裴三太爷。
裴三太爷一副万分震惊模样,云卿看了看始终一派平和神色的慕老爷子,遂点头道:“是,三叔公。”
这一打岔,众人方安静下来,开始相信云卿所言并非玩笑了。然而如今已是深夜,方才芣苢那一出闹得慕大姑娘惊魂甫定,纵是洪氏等胆大的,也渐觉与一死尸共处一室着实有些瘆人。
然而慕老爷子只是盯着云卿,审视地、猜度地、品评地盯着云卿。云卿脸色发白,但她心思仿佛重归流云深处,喜怒哀乐都掩藏地滴水不漏,平静,连姿态连眼神连呼吸都是平静。
慕老爷子笑了,点头道:“当如是。甚是妥当。”
洪氏巴巴望着慕老爷子,两眼精光毕露,慕老爷子却只是看着云卿,语气倍加柔和道:“但你终究是慕家长房正室,裴氏体弱,掌家你是责无旁贷。三月期满,你重新掌家,此事今日已定,今后亦无须再议。”
云卿不去看洪氏,只是淡淡道:“是。”
言罢,慕老爷子与云卿都看向慕大姑娘,便见慕大姑娘一脸倦色,并不看她们,而是在阮氏搀扶之下对慕老爷子行了个礼,道:“祖父,今因我回府一事,已起太多风波,我原只为回乡探母,今日局面实非我意。如今已是亏欠了那叫芣苢的丫头,也亏欠了大嫂,亏欠了哥哥,断无颜再见兄嫂了。”
说罢抹了抹泪,低声对阮氏说:“我累了。”
慕老爷子对阮氏略一点头,阮氏便与莹贞姑姑一道扶着慕大姑娘进里间儿去了。众人都起身目送慕大姑娘离去,接着都看向慕老爷子,便听慕老爷子对裴三太爷道:“见笑了。不如移步至天问阁小酌片刻压压惊。”
裴三太爷轻叹一声,点点头,与裴子曜一道随慕老爷子去了。这几人既散去,便见洪氏带着孔氏与梨香匆匆便要走,三人自身旁经过时,云卿想起什么,并不抬头,淡淡道:“你欠我一条命。”
便见果然有一人登时战栗,脸色骤然惨白。
云卿转过身去,静静看着芣苢,蒹葭始终抱着她,而她面皮已开始泛青。
慕垂凉吩咐了秋蓉句什么,接着秋蓉静悄悄退去,转眼房中只剩下慕垂凉、云卿、蒹葭和死去的芣苢。
慕垂凉始终一言不发,但他神色之中满是忧虑,他素来运筹帷幄做任何事都成竹在胸,云卿甚少见他如此忧心忡忡的样子。
“晚些时候……”云卿疲惫道,“我全部告诉你。但现在不行,我还在等一个人。”
“嗯。”慕垂凉点点头,欲扶她坐下,但云卿只是站着不动。蒹葭看着芣苢,云卿看着蒹葭,慕垂凉则看着云卿。房中抖生寂寥,凄凄惨惨戚戚。
约莫半刻钟之后,外头果然有了声响。云卿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是了,正是他了。”又对慕垂凉说:“你去迎他两步吧,我怕他进不来。”
然而没等慕垂凉出去,却见那人已推门进来了,裴子曜一张脸紧绷着,他跨过门槛,并不上前,只是静静立在原地。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莹贞姑姑已悄悄关上了门。
“我在等你,”云卿仍是望着芣苢,却是对裴子曜道,“七夕真是我们的一个大坎儿,去年七夕我伤了一个手腕子,今年七夕我失了一个姐妹。竟都与你有关。”
明明是夏夜,裴子曜眼底却带着穿越冬雪的寒气,他思量许久,似琢磨措辞,良久无言之后方上前道:“你别动,我撤下银针。”
“原是银针封穴,”云卿点点头道,“活儿做得利索,果然不愧是医药裴家的大爷。那我就能懂了,方才洪氏晃我肩膀,想来是晃得太厉害所以哪根银针松动了,所以我才能开口说话。是这个理儿不是?”
裴子曜并不开口,云卿见他停手,便试着动了动,虽腿脚仍酸麻软弱,但一股奇异的暖流流窜至脚底,像有一股力气凭空注入。云卿不免叹说:“医药,当真是神奇得紧。”
说罢上前,在蒹葭和芣苢身旁站定了。
“你知道我要来。”并非疑问,裴子曜不紧不慢在背后说。
“是,”云卿道,“因你知道我有事要问你。”
裴子曜点点头说:“毕竟多年相处,这一点子默契,并不稀奇。”
“那好,长话短说,”云卿道,“那些香囊和我手上香粉,究竟是不是同一种东西?”
“是,毫无疑问。”
云卿点头叹说:“好,明白了。你回去吧。”
裴子曜挑眉,明明白白的讶然之色,他问说:“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其实你果然如我所料地折返回来任由我问,我便能懂了,”云卿道,“你回去吧。”
裴子曜眼底讶然渐渐退去,转而变成与慕垂凉如出一辙的担忧。
“我要把芣苢送回岚园。”
慕垂凉愣了一下,方知此话原是对他说的,便点头道:“好。”
“现在就送。我会给紫苏写信。”
慕垂凉声音沙哑,仍只是点头道:“好。”
“我不回去。蒹葭也不回去。至少今晚不回去。”
慕垂凉与裴子曜相视一眼,彼此都看到对方眼底的恐惧与担忧。他们眼看着云卿跪在芣苢身旁,自蒹葭手中接过芣苢紧紧抱着,在她耳畔低低而柔声道:“我不恨你。你也别恨我。”
回到房里,只见小丫头子茯苓孤零零一人点灯候着,眼睛肿了一圈儿,分明是刚刚哭过。云卿便问:“怎就剩你了?旁人呢?”
茯苓道:“紫株姐姐送芣苢姐姐回家。”话才说完,忽身形一僵,又匆忙补道:“回……岚园。”说罢怯怯低头。
云卿点点头,正欲进去洗漱更衣,却听外头脚步声匆忙,待回头,便见春穗儿急急忙忙上前问说:“凉大爷,大奶奶,二太太带着孙大夫郑大夫过来了,说要给大哥儿看病。大哥儿哪里有病?不知又要作闹什么!”
云卿便问:“如今谁在?”
“黄庆儿和小苹在周旋呢,黄庆儿在前说,小苹在后护着,我赶紧就过来问问。”
“黄庆儿平日里待大哥儿如何?她原是个脾气不好的,没有苛待大哥儿吧?”
春穗儿便有些糊涂,呆愣了一下方说:“怎会,黄庆儿只是说话声儿响亮些,待大哥儿倒是极好的。刚刚还给大哥儿和二姐儿洗澡洗衣服,都是亲自做,可算是体贴又细致。”
云卿点点头,略略笑说:“那就好了。这黄庆儿厉害得很,加上小苹,再加上你,大哥儿吃不了什么亏,二太太也沾不到什么便宜。那原是长辈,又摆明了说为了大哥儿身子,带的又是正经园子里的大夫,我与凉大爷过去了反倒不好说什么。她们欲怎的,不是太过分的,你们都顺着些,他们要摸什么要看什么,都随她们,只是好好儿护着大哥儿和二姐儿,千万小心莫吓着她们就是了。”
春穗儿看起来更糊涂了,慕垂凉却在旁一声轻叹,点头说:“去吧,照大奶奶意思办。”
春穗儿便就转身要去,才迈开步子,云卿一想,又转身唤说:“慢着,春穗儿。你回去了,就跟二太太说,让他们查让他们验,都是我同意了的,此外,我身子也不大安好,待查验够了,能否请一大夫过来为我号脉。记得说话客气些。”
“哎,这就去!”
春穗儿一走,房里又是一片冷寂。云卿只觉安静得可怕,便吩咐说:“茯苓,你去吧。今儿的事明早再录,现如今我理不清楚。”
茯苓因过目不忘,记性极佳,所以一直为她记录掌家之中各种繁杂琐事。茯苓年幼,闻言便就乖顺去了。
云卿又吩咐蒹葭说:“你也早些歇下吧,我与凉大爷说说话儿。”
蒹葭小声“嗯”了一声,点头便就去了,一声也未多问。
夜半三更的时候,外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人行至床前,只看到幔帐层层垂落,那人站定了,似愣了一会儿子,接着举起一支晾衣服常用的杆子,将床前一只白柳条精编花篮子摘下来,才摘下来,便听“咯搭”一声打火石的脆响,紧接着光亮充满房间。
云卿放下火石,端着烛台上前问说:“蒹葭,你果然来了。看来我没有猜错。现在我要一句确定的话——芣苢走之前最后一句话,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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