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肃花絮晚

116 余怒


    龄嫔蒋氏一告裴家谋害慕婕妤,这倒好说。蒋家遭难,虽非事起慕氏,但不幸的开端却与慕氏滑胎息息相关。如今龄嫔不为自己当日过错作任何辩驳,但也直言,当日不过轻轻推了慕氏一把,慕氏虽跌倒,但也不是肚子着地,冬日里房中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即便摔着了,大抵也不过见红或者早产,怎得会产出一个死胎来。
    龄嫔的意思,胎落,事起于她不假,但胎死,乃是太医院保胎不力。
    慕氏便疑道,言,虽终日受尽此胎折磨,但裴太医每每提起,都说此胎甚是稳固,并无一丝异样。
    紧接着龄嫔方道,慕裴二族物华相争,裴家不愿坐看慕家独大,而慕氏若此胎一举得男则宫中地位稳固,裴家自不乐见如此,所以慕氏这一胎,乃是裴家恶意谋害。
    此一则,牵扯便就大了。
    太医乃是直接为帝王看护性命,是比臣子更亲近、更掌握秘密、更全心信任的人。换句话说,太医的忠诚与天子的安危乃至江山社稷都息息相关,谋害一个未出世的皇裔事小,信任危机事大。
    龄嫔空口无凭,但此事确有疑点。皇上原就可怜着痛失爱子的慕氏,如今牵扯到太医院扰得后宫人心惶惶,若置之不理,实是怕出了大事,因此思前想后,便着人去查。
    后宫之事,本是由贤妃叶氏掌管,但龄嫔特特言名叶氏娘家外甥女如今做了裴家大奶奶,是以皇上为避嫌,此事未令贤妃去查,而是交给了宫中德高望重的潋妃去盯着。潋妃乃是江南杭州人士,当日皇上尚是太子之时就服侍在身边的,皇上登基时她在,皇上宠爱漓嫔夏氏时她在,皇上宠爱贤妃叶氏时她在,如今皇上宠爱婕妤慕氏时她还在,多年来坐看风浪岿然不动,端得是沉稳,此事交给潋妃,连贤妃都说不得什么。
    却说虽潋妃只查后宫,但查着查着,倒还真查出了点子事来。慕氏身旁一名曰莹贞姑姑的,每日悬篮缀花于慕氏卧榻之上,那花瓣之中另有香粉,而香粉取自太医院,香粉有异。
    潋妃另着人查,原来香粉配方十分之精妙,若不细看,只会觉得是花瓣上沾染的花粉,初初探查,又觉皆是大有裨益的,然而慕氏身体柔弱,怀胎之后更是时常服药,那花粉便与她药中的一味,恰巧相冲。
    皇上自是十分震惊。
    潋妃便请当庭对质。裴太医言,香粉确然是过了太医院的手,但当日呈录簿子上所签并非他的名字,若论罪,也只是他这院使管教无方,何来谋害一说?但潋妃则道,过手签字的乃是太医院御医洪章,正是裴太医关门弟子。洪太医不敢天子面前妄言,故道,此香粉确然经他之手,但却是裴太医嘱咐为慕氏宁神安胎之用的。太医院的规矩,若是太医自创的方子,需自行配药,经手签字,但洪太医是不可能配此香粉的,因香粉中有他过敏之药。为表清白,洪太医当场涂香粉于身,区区不过两刻钟便全身抽搐,危及性命,所言果真不虚。紧接着,刑部介入,刑部侍郎石中益从太医院搜出部分药粉,并从大兴城裴太医家中搜出香粉方子,石侍郎道,那方子是从一本旧簿子上撕下来的,看似裴家秘方。
    至此,矛头直指太医院院使裴三太爷裴太医。照后来宫中流出的说法,乃是裴慕二族物华相争,裴家深恐慕氏宫中稳固于裴家不利,是以设计谋害慕氏,致使慕氏皇裔胎死腹中。为免被人查出,裴太医假借弟子洪太医之手将香粉送至慕氏宫中,以此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谋害一事,自以为高明,又哪知另有龄嫔与应嫔不巧撞上,提起将此事暴露了出来。
    说来裴太医原是正六品、许用五品冠带,此事一出,皇上便将其下了大狱。原本裴家医术名满天下,宫中太医院御医、吏目、医士、医生共计九十二人,裴姓独占二十四个名额,御医十六人,裴姓独占五个,不为旁的,只为裴家医术是实实在在的好,又素有医德,低调谦和,与人无争。此事既出,虽皇上并未牵连其他裴氏医者,但后宫人心惶惶,已有多人不敢再用裴氏医者。皇上只得恩威并施,暂时压着,避免骤起更大的动乱。
    至于其他被牵扯到的,洪太医、慕氏宫中莹贞姑姑皆以大意、不周降了罪,挨打的挨打,罚俸的罚俸,算是好好给了慕氏一个交代。
    至此,人人皆以为此事已结束,龄嫔虽为慕氏伸了冤,但她有错在先,娘家蒋氏合族败落,她除了继续安分守己,恐此生也无其他出路。
    但她偏不,她紧接着又告了裴家一回。
    这一回么,事儿就大了,她告裴家谋害漓嫔夏氏。
    夏家旧案,匆匆已过数年。当年夏家事起便是自宫中开始,漓嫔夏氏深得圣宠,却被查出在枕中下迷幻药,企图让皇上在神志不清之下立她所生的六皇子为太子。当日亦是人证物证俱在,夏氏百口莫辩,淳化四年,对内以冒犯圣上的名义被一道白绫赐死冷宫。
    对外,则为顾户部尚书、太子太傅夏丛箴及其背后势力雄壮的夏家面子,简单说是暴毙。但漓嫔夏氏欲立六皇子为太子,此事若说其母家不知也太过荒唐,皇上已有防备之心。那之后,太子渐渐跋扈嚣张,身为太子太傅的夏丛箴自然难辞其咎。同年,清点库银出错,意外查出夏丛箴贪污,其门生一日之内齐齐联名上书,则被人反告为结党营私。至此,数罪并罚,夏家被满门抄斩。
    此事毕竟牵连太深,无论是漓嫔夏氏还是户部尚书、太子太傅夏丛箴,皇上大约此生都不可能会忘记,如今夏氏之子六皇子已长大成人,因其孝贤智勇而深得皇上疼爱,所以此事忽被提起,连皇上都有些震惊。
    次日,一吴姓从四品言官上了折子,说当年为夏丛箴求情而死的吏部侍郎吴存儒死得冤枉,他原不过受人挑拨罢了。如此一来,皇上震惊之中更多了恼怒,当即就着刑部彻查夏家旧案,至于宫中漓嫔夏氏一案,则仍由潋妃掌管查办。
    消息传到物华,四族更是震惊。
    因这一来,在物华观望的裴氏族人方明白,龄嫔此番告他们医药裴家是做足了准备的,她已不单单是求一个圣宠,她要医药裴家如蒋家一样一朝垮塌,荣光不复。
    那已是一年夏荫浓,七月初初,物华满城华灯。
    云卿受了裴子曜暗邀,沁河边上,古柳夏花一如往日,裴子曜提一盏最普通的明纱灯过来,神色淡定从容,丝毫不见阴霾。
    问及龄嫔蒋氏之举动,裴子曜竟不避忌,淡淡笑说:“你没有发现,凡蒋家子嗣,外嫁女皆不能生么?到蒋宽这一辈,男丁得子亦甚少。”
    云卿便就能懂龄嫔这玉石俱焚誓死一搏的愤怒了,不由叹道:“医药,当真是神奇。”
    裴子曜定定看着她,恍惚笑道:“杀人如是,害人如是,救人亦如是。”
    云卿蹙眉问:“什么意思?”
    “你手腕之伤,你生育之损,我皆可救。你晓得的,我是物华最好的大夫,或许也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夫之一,错过我,你这两则伤损恐难痊愈。”
    云卿笑:“你有条件,直说便是,我自会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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