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枝所依

57 久别重逢


如果有一天和你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那么我宁愿永远也不要见到你。
    ——顾尔清
    黑色的轿车沿着崎岖的山路急速攀行,一片片墨绿的原始森林被远远地抛开,顾尔清握紧方向盘,心情比此刻灰蒙蒙的天空还要阴沉。再过半个小时,甚至半小时都不到,她就能看到周靖溪,这些天来让她坐立难安的周靖溪。想到这里,顾尔清再一次轻踩油门提速,她微微拧起好看的秀眉,素净淡雅的脸上多了几丝平时难以见到的情绪。
    两个小时前,她接到聂伯庭的电话,被告知周靖溪的藏身地点,结束通话后,她想也没想就和徐芮调了课,又向主任借了车匆忙赶路。至于聂伯庭电话里的叮嘱,她暂时顾不了那么多,他因为有重要的会议抽不了身,更何况她根本就没有耐心等到他散会。对于她来说,等待的分秒都是煎熬,就现在,她迫切地想见到周靖溪。
    山路已经不再向上蜿蜒,视野渐渐变得开阔起来,顾尔清放慢了车速,眯着眼倾身四处观察,按着儿时记忆里的路线,徐徐而行。老实说,这个地点对她来说并不算陌生,是成士天早些年买下的林地,为了方便管理,林子深处还搭建了一个简易的小木屋,记得高一那年暑假全家来这里游玩的时候,便是在那个小木屋里落脚的。
    靖溪一定被关在了那个小木屋里,这是顾尔清得知聂伯庭给出的大致地点后马上就确定下来的。车子缓缓驶入树林深处,这里的树木密而高,像一把把巨大的伞,遮住了光线。再加上今天本来就天阴,浓郁的阴暗色彩把整个树林笼罩在其中,加重了阴森恐怖的氛围。
    随着距离的拉近,那所记忆中的小木屋印入眼帘,孤伶伶地屹立在参天密集的大树下,显得很突兀,顾尔清沉了一口气,把车子靠边,踩下刹车。虽然心急,但她仍然没有立刻下车,趴在方向盘上又开始观察起来,几缕微弱的光亮从小木屋木板的缝隙里穿透出来,是这个阴冷晦涩的森林里唯一让人感到温暖的东西。她咬咬唇,想到电影里时常出现的桥段,不禁多了几分警觉,如果木屋里的人不是靖溪,她该怎么办?聂伯庭…她急忙转头朝副驾看去,却是空荡荡的,霎那间,胸口突然蹿出一种担忧畏惧的念头,生平第一次,顾尔清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最莽撞的事。
    她看着远处黑沉沉的小木屋,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决定开门下车。想必这里刚下过一仗倾盆的大雨,地面泥泞而湿滑,凹凸不平的地面汇集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水潭,发出浑浊的光泽。
    顾尔清小心翼翼地走着,在泥泞不堪的路面上留下一连串深深浅浅的的脚印,林子里时不时传来几声野兽高亢的怪叫,愈发加重了她内心的惶恐。她回过头,此时她恰好站在车子和木屋的正中,黑色的车身和森林阴暗的颜色早已融为一体,看上去黑乎乎的一片,反倒是木屋里透出来的光,更加吸引她迈开脚步往前走去。
    顾尔清一面小心地避让开水潭,一面又想加快脚步赶紧结束这段胆战心惊的路程,森林更幽暗的地方持续传来几声野兽厮打在一起的惨叫,并形成回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回放,顾尔清一不留神,险些摔倒。还好她反应得迅速,及时找到平衡点才避免了这个惨烈的摔跤,正准备松一口气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在这个安静得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能听得清晰的丛林里,轻快的音乐显得争分夺秒的急促。顾尔清着实吓了一跳,身边掠过一阵飞鸟拍打着翅膀迅速飞行的声音,急忙拿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上的人名,狂跳的心跳才渐渐回归平静。
    “出来吧,我已经到校门口了。”聂伯庭像往常一样开口,全然不知她已经孤身前往了。
    “我…没在学校,我已经到这里了。”顾尔清握紧手机,左顾右盼,低声说道,不愿发出太大的响动打草惊蛇。
    “什么?!”
    他的话里充满了震惊,除此以外,顾尔清还听到了无法掩饰的怒意。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紧接着他又开口,“不是让你等着我,散会了马上过来接你,你怎么能一个人过去?”
    听出他话里的担心和责备,但对自己的冲动和莽撞又无从解释,她只能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我会小心的。”
    “你现在在哪里?”他似乎没听进去多少,语气很生硬。
    “快到小木屋了。”顾尔清抬眼看着远处的轮廓,抿唇道。
    “到车里等我,你一个人不安全。”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命令的意味,顾尔清看着隐没在黑暗中的轿车,更不愿意折路重返,然后把自己困在那个封闭狭小的空间里徒添不安。
    顾尔清正想开口,却又听到一声野兽的咆哮,她瞪大的眸子里流立马露出巨大的惊恐,对着电话轻声说了一句“我会小心”就迅速挂断了电话。大抵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她忽然就没那么害怕了,不自觉加快了脚步,转眼间,已经到了小木屋前。
    顾尔清抬眼打量这所简易的木屋,大概是这里长期阴冷潮湿的关系,木板被潮气侵蚀,颜色偏深,与地面相接的地方长出了一圈厚厚的绿色青苔,屋檐上还有水珠滚落下来,发出清脆的声响后,砸得粉粹。顾尔清收起目光,放轻脚步走到门前,好在这个门维持了早前的简易设计,插栓而不是上锁。伸手轻轻推了推,推开一溜缝隙后就无法动弹了,瞄了瞄屋内的状况,确定没有动静之后,极其小心地把手伸了进去,取下扣好的栓,门就被打开了。
    顾尔清尽量放轻动作,就在这一刻,她希望自己变成一只脚步轻盈敏捷的猫。屋子里弥漫着难闻刺鼻的霉味,空荡荡地更显安静,密密疏疏的光线从最靠右的小隔间里倾斜出来。她迟疑了片刻,最终握紧拳头,移开脚步朝光源发出的位置走去。门是虚掩着的,扒开一缝探进头去,只见破旧的木板床上微微隆起,真的有人?!顾尔清的胸口不由得紧了一下,她的心情在紧张害怕中又多了几分矛盾,那人背对着她侧卧着,根本无从分辨。
    躺在床上的人似乎也没有熟睡,顾尔清的动作再怎么轻,还是会发出一些轻微的响动,他艰难地动了动身体,翻了个身,仰起头警觉地看向门外,看到门缝里藏着的人,不禁瞪大了黯淡的瞳孔,脸色刷白。
    顾尔清没来得及闪躲,和床上的男人正好四目相碰,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全身的力气被抽空,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发痛,记忆力温润雅致的周靖溪,怎会变成现在如此消瘦落魄的模样?两人惊讶地看着对方,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竟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顾尔清的鼻子忽然有些发酸,眼里全是周靖溪此刻憔悴虚弱的样子,胸口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扯去一块肉,疼痛感并加在一起,灼热地燃烧。她觉得双眼像是被一层湿漉漉的雾气挡住,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只得目若呆鸡地站在原地,任由时间流逝而去。
    “尔清…”两个破碎不堪的字最终从周靖溪的口中溢出,顾尔清这才回过神来,见他艰难地挪动身体想要起身,急忙走了过去,每一个步伐,都像拖了千斤重的巨石,格外沉重。她迅速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突兀的肩骨镉疼了自己的手心,让他靠在床头上,她再次看向他凹陷的眼睛,一时没忍住,泪水夺眶而出。
    “尔清,你怎么…”周靖溪看着她晶莹的泪珠不断往下落,动了动嘴唇,艰难地发出声音。
    顾尔清抹抹泪,他的声音十分低哑,目光下移,看到他修长的颈子上的疤,面积不大,却很突兀,像一条丑陋肮脏的蚯蚓爬在他白皙的颈子上。她一时无法想象,当锋利的钢笔尖猛地刺进颈间柔软的肌肤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觉?她顿时心疼得无以复加,看着他高高突出的颧骨,沉默地流泪。
    “我…没事…”周靖溪抓过她冰凉的手微微握紧,想说更多,但被破坏了的声带让他未能如愿以偿,他抖动着干涩的嘴唇,还是无法酝酿出一个完整的字。
    “都是我的错。”她反扣住他骨节分明的手,不敢再看他毫无神气的眼睛,没想到的是,他的手比自己的还要冰冷得多,“成睿哥为什么要这么对你?他怎么能这么对你?”
    周靖溪看着她满脸泪水,一时不知所措。他想开口安慰,可是喉咙却像吞了火种那样灼痛。他想为她拭泪,可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太多。他看到了她无名指上熠熠发光的婚戒,沉痛、苦涩、难过。心头堆积起来的痛楚越来越强烈,汹涌地汇集到胸口,形成一道撕心裂肺的咳嗽。太疼了,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心口的每一个细胞,都太疼了。
    他突如其来的猛咳让顾尔清停止了哭泣,她帮他顺顺背,皱着眉心看着他,他眼底的青色让她心疼。以前她喜欢在阳光里看他,他的脸庞清俊和煦,而不是现在这种沧桑老气的样子。
    “好些了吗?”见他的咳嗽声间歇,问道。
    周靖溪点点头,嘴角勉强扯出一抹微笑,喝了口顾尔清递过来的水后,灼烈的嗓子终于得到了缓解。
    “这样不行,得马上送你去医院,你太虚弱了,继续拖下去会出事的。”顾尔清咬唇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坚决地说。
    “尔清…”他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沉沉地看着她。
    尔清…尔清…从刚才到现在,他少得可怜的话里,有八成都是在喊她的名字,顾尔清鼻头一酸,这个世上有很多人会叫她“尔清”,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周靖溪这样,叫着她名字时嘴角总是上翘的。
    她侧脸认真地看着他,语气像是在哄小孩睡觉一样,“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跟我说,因为我也是。但是现在,你需要好好保持体力。”又淡淡一笑,“等他过来了,我们一起送你去医院好不好?”
    周靖溪盯着她柔和娴静的脸,脸上滑过一丝苦涩,“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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