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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翎纪事之御医

95 第 9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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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七日,朱雀皇城略有阴云,看样子一场大雨是免不了的。
    夜间,阴郁之气仍然不散,高晟如以往一般,找了守卫薄弱之处,一跃而进寿王府邸。
    芝瑶说得没错,他自从那年被夺了太子之位,再做什么,都已经迟了。
    回到锦龙都时,他竟遇上的是一道来自皇兄的圣谕。
    奉旨祈福,永不回京。
    他蜷缩在自己华丽的京城大宅之中,缩在床帏一角,在这个时刻,他真正感觉到自己的无助,想那个刚被夺了太子之位的、十岁的孩子。
    世界这样空旷,却容不下他这样一个人,只是因为他看上了别人的座椅。
    不知什么时候,芝瑶的话语在他耳边一遍一遍地回旋起来。
    “何必汲汲营营,去求那别人的东西?”
    芝瑶,芝瑶。
    在这个世界上,丧失了所有的希望之后,芝瑶的面容,支撑着他冒险又越过了边境,来到了朱雀皇城,来到这寿王府。
    这次回来,本已发了愿的。
    不再做傻事,也不再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反正,从来便是一无所有,只要是她还在,就算一无所有,也甘之如饴。
    此去经年,没想到,她竟然已经变成了这样重要的存在,压在心尖上,想一想都会牵扯得痛起来。
    蔷薇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寿王府偏院。
    在芝瑶的卧房之中,人人都忙碌得不可开交。
    芝瑶满额汗水,躺在床榻之上辗转呼痛,鲜血已经将床褥濡湿,手指紧紧抓着床单,指尖青白,双腿微微颤抖着,足弓都绷得死紧。稳婆跪坐在榻上,为她揉按小腹。芝瑶的汗水已将鬓发粘在了脸颊,脸色如生宣纸一样毫无血肉之色,一片惨淡虚弱的白。
    逸飞在旁陪护着,因不能用药酒为芝瑶解除痛楚,只能将银针刺入她穴位之内,稍稍令她经络通顺,少受苦痛。仕女们不断地将手贴着逸飞肩头伸过,擦去芝瑶额上的汗水,逸飞也已不在意,只是一直在她耳边柔声安慰:“别怕,芝瑶,别怕,我照顾着你呢,不会有事的。”
    雪瑶在外间,一点忙也帮不上。芝瑶喊一声,她心就痛一次,也顾不得药量,连吃了两颗缓解心痛的丸药,才将那隐隐剧痛止息,只急得坐也坐不下,战也站不起,双腿都软了,却仍是团团转,毫无主张。
    就在此时,高晟突然推门而入,见到屋内情形,愣了一愣,正好对上雪瑶双眼。
    雪瑶正在慌张之时,顿时也没了客气,张口便斥道:“你来做什么?”
    高晟名义上仍是燕王,实际上已毫无权力,面对雪瑶,也没了平起平坐之心,小心地道:“芝瑶她……怎么了?”
    雪瑶瞥他一眼,道:“该是小产。”
    高晟心中一紧:“她……怀了孩子?”
    忽听室内,芝瑶一声呜咽,喊声中都带着无法描摹的痛处,雪瑶一向与她亲厚,听得这声,不自觉将双手捣在胸口,心头一涨,鼻尖跟着发酸,眼眶热热的,泪水已经蒙了眼睛。她急忙转过脸去,不愿再看高晟,也不愿再与他讲话。
    室内,芝瑶一声嘶喊之后,只听稳婆低声一句:“成了。”便小心地将一只鲜血淋漓的拳头埋进旁边一个小铜盆内,挨了咬一样赶紧松开,面色沉重,低下头又去清理着芝瑶身下其他的脏污。
    逸飞已为芝瑶止住了痛楚,本以为她会痛昏,但她却硬是咬牙醒着,过了这一层。逸飞心中酸涩,想道:你又何必硬撑,去记得这份痛楚?嘴唇动了动,但终究也没能问出口。
    芝瑶能感觉到下腹已经渐渐不再疼痛,虽然下肢疼痛过了极限,已经变成酸麻,但稳婆双手所触及之处,仍是有些感知。此时,傍晚间就开始腹痛出血时的不安,方才痛苦辗转时的恐惧,随着那块血肉的流出,全都消失了。她呼出一口浊气,望着帐顶不说话。
    逸飞这才发觉,自己额上已经生了几层汗,整个脸庞都濡湿了。他抬起袖子,简单擦去汗水,转过头,看着仕女们正在清理芝瑶下身沾血的衣衫。
    看着稳婆还在讲沾血的布巾递出去,逸飞便向着芝瑶脚边立着的仕女使了个颜色,仕女有机灵些的,便会了意,捧来了铜盆。盆中温热的水里,泡着一个已成了人形的血块。逸飞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纠结,不可言喻,终究还是用背影挡住雪瑶,将那团软肉拿在手中掂了掂。只听芝瑶低声道:“是女孩,还是男孩?”
    逸飞一开口,眼眶便发酸:“是个男孩子。”
    芝瑶抬了抬手臂,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眼见仕女抱走了小盆,有些失望,但又转了脸,望着逸飞的神情,小声问道:“逸飞,我……今后还能有孩子吗?”
    逸飞点头道:“能的。芝瑶,以后还会有的。”
    虽说回答得肯定之极,但逸飞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以芝瑶之前的作为来看,只怕是贪欢伤了身子,才令这腹中骨血无法成人。若为子嗣着想,只能先稳住芝瑶的心神,等到她身体恢复后再行诊治。只是,以后芝瑶断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为所欲为,并需要长期的调理,才可以做起下一次受孕的准备了。
    芝瑶闭上双眼,叹道:“我竟不知他何时来的……我做娘亲的,终究是对不起他……”
    逸飞心酸难忍,安慰道:“你是第一次感孕,有许多事没注意,也是该当,今后慢慢调理,总会恢复康健的。”
    芝瑶侧过脸,望着逸飞的面容,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到枕边,哽咽道:“逸飞,我竟然不知这孩子的父亲是谁,我腹中有了这么一块骨血,我竟不知要去恭喜谁……直到现在没了,我竟也不知道该向谁交代,我……”
    逸飞柔声道:“芝瑶,你别再想,说不定只是凤凰神没来得及造就他的魂魄,所以作废了这块血肉。你不要责备自己,你会做好多孩子的娘亲的。”
    芝瑶翘起嘴角,似乎想笑,却毫无笑意,终究是用尽了力气,便闭上了眼睛,似乎是要休息了。逸飞见仕女们已经为她整理干净,换上了情结衣衫,便为她掖紧被褥,走到外间来。乍一看雪瑶身前站了一个沉稳健壮的高大男子,愣了一下。
    雪瑶道:“这是燕王高晟。”
    逸飞点了点头:“你便是燕王。”
    高晟勉强一笑:“只是虚名罢了。”
    逸飞在室内与芝瑶对的对话,方才他在外间,已经听得清清楚楚。
    想来,在他坚持要回祥麟夺位的时候,芝瑶应是已经感到了不适。
    她那时虽没有想到是怀了身孕,但她的心中,一定是希望他高晟可以放弃祥麟那追不到的皇位,只是一心陪着她,两个人快快乐乐,生下属于自己的子嗣吧?
    她虽有尊崇的身份,人人都笑她是恶女,是皇室的草包亲王,京城八王之中,似乎只有她是拖了后腿的,但她心中所想,谁也没有真正地去问过。她幼年丧亲,一生的孤苦,又有谁怜惜过?
    孩子,她后来竟然怀上了孩子。
    那天,她的神情显得格外不安,甚至不顾后果,说穿了他身份的秘密,用了那么多话劝他,只想让他放弃回去。
    可是那天高晟还是走了,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终究都没有留下来。
    高晟无法想象,当她知道她腹中有了个孩子的时候,她是什么样的心情。正在迷茫出神,忽然心中微微一动,暗道:“这孩子……莫不是我的?只是她不愿明说?”
    唉,现在全都是一场空,已经不可追究。
    那么将来呢?
    高晟心中又燃起几分希望来,正要向雪瑶请命,要留下照顾芝瑶,只听屋内芝瑶的声音传了出来:“雪瑶姐姐,把这男人赶出去。我不愿见他。”
    雪瑶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不屑,道:“你都听见了。”
    高晟心中一紧,抬脚就要进房,只听芝瑶的声音又道:“我上次说过,你既然要走,就不要回来。我与你本不相干,不过是我自惹情孽,一时障了眼看上你。我已想得透彻了,你追求的不是你的,我追求的也不是我的,又何必和你好,又何必再见你?你不能放手,但是我能。你走得远远的吧,莫要再来朱雀皇城,莫要再来打扰我。我本是浪荡风流的女子,没有你,我和从前也没有不同。”
    高晟就站在芝瑶寝房之外,听着她虚弱的声音,吐出这样绝情的话。
    墙边那从蔷薇花开得正好,一团团,一簇簇,压得枝干都低了。芝瑶她是这样喜欢热闹的女子,也难怪她会喜欢这样的花。粉白相间,像是芝瑶笑起来时候的脸颊,红红的,圆圆的,充满着生机,一看就让人喜欢。清淡的香味,若有若无地沉醉在这初夏的天空之中。
    他见过很多次,芝瑶整年都在这丛花旁边徘徊,每年都苦苦等待着这短暂的花期。她是这样一个长情的女子,对人,对花。
    高晟不想现在就离开,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伸了双手,去抱那从蔷薇,一直把双臂都埋进最茂密的枝干里去,紧紧将花枝揽在一处。细密的硬刺,扎得他胳膊上全是星星点点的伤痕。他嗅着花香,他忘了疼痛,也忘了自己,不去理会有多少疼痛。在此时高晟的心中,仿佛这丛蔷薇花,就是立在面前的芝瑶,每当脸颊擦过柔嫩的花瓣时,仿佛是她的手,轻轻地点在那里。
    以后,这样的花,和这样的人,怕是都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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