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录之沉沦

林皓夜一早知道这位师兄聪明绝顶，但还是没想到他一旦冷静下来，竟会如此敏锐，一眼看穿这一套连环计策。既然瞒不住，她也不兜圈子，索性一口承认：“是，这的确是师傅的意思。师傅他说你陷入局中太深，以常规手段已经无法劝你回头，只能痛下一剂猛药，或许会有转机。”
    “痛下一剂猛药？”
    凌昊天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用手指揉摁着干涩疲倦的眉心，长长喟叹一声：“真是好狠的一剂猛药！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这剂药没用，你要怎么办？岂不是连制衡我的最后一道屏障都失去了？”
    林皓夜微微苦笑：怎么可能没想过？在定计之时，师傅便把种种可能的变故、以及应对之法都已想到。只是这样的话，又要如何当着凌氏少帅的面说出？
    她长久而突兀的沉默令周遭陡然寂静，连草木间的茕茕虫鸣都听得清晰。一阵夜风拂面而过，清凉如玉，带着清润水汽。凌昊天回眸注视她几秒，因着这番沉默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眼眸中忽而现出一抹哀凉，比此刻清凉的夜风更甚几分：“师傅……如果那时我没有及时回头，师傅就要亲自出手除去这个祸根，是这样吗？”
    这样近的距离，林皓夜可以清晰瞧见他眼中的哀伤，突然觉得自己跟出来是一个错误。忙用力回想这家伙昔日种种迫害自己和殷文的举动，才把心头那种歉疚之意强行压下，平静道：“这是师傅最不想走的一步棋，但若形势必要，他亦不会有所犹豫。”
    她铿锵有力的话语一字一句震荡着耳膜，亦震荡着心脏，一下一下，渐渐与心率达成共振，连胸腔亦砰砰震动，如雷般回响在耳畔。凌昊天不自觉地微微苦笑：是了，这才是师傅……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的当代剑圣，即便之前十数年的情谊再如何深厚，再如何留恋不舍，一旦他跨越那条不可逾越的底线，师傅也不会手下留情，必定会亲手铲除苍生的祸根。
    这是他早有所预料的，然而此刻听到林皓夜亲口说出，仍感到一股深重的哀凉之意漫过心头，仿佛回到十七年前的海底沉车中，眼睁睁看着冰凉的海水一点点漫过口鼻，几乎将他溺毙其中。
    林皓夜从未见杀伐决断的凌氏少帅露出如此脆弱的表情，就如一个绝望无助的孩子，一时间竟有些怔愣住，眨巴眨巴眼睛，到了嘴边的说辞都生生僵滞在舌尖，一个字也吐不出。
    沉默了一会儿，她才重新理清思路，缓缓道：“不过，只要有一丝回旋的余地，师傅都不想这么做。”
    “我知道。”
    凌昊天忽地抬起头，微微一笑：“我知道，师傅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我，即便我叛出师门，闯出天大的祸事，他都相信我终有一日会幡然醒悟，回复本性。这些年如果没有师傅，我的尸身恐怕早已成了一具白骨。”
    “我平生最恨遭人背弃，哪怕是心腹部将如飞廉，一旦敢犯，即便穷尽碧落黄泉，我也会追究到底——但是，如果是师傅，如果那个人是师傅……我无所谓。”
    他一字一顿说出这句话，眼睛一直仰望着夜空，纯黑眼眸里闪烁着碎钻样的光华，好像点点闪烁的星辉。
    十余年来，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凌氏至尊的位子，心中郁积的怨毒恨意亦如地壳之下涌动勃发的炽热岩浆，不断侵蚀着心脏——不是不想将仇人碎尸万段，不是不留恋凌氏的至高权柄，但如果是为了师傅，他甘愿放弃这一切！
    林皓夜倒吸一口冷气，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凌氏少帅对本门师尊的执念，这些年来她也一点一滴看在眼里，然而却是今日才知道，这份执念的绵重深沉，远超出自己想象。
    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道：“师傅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没看错人？”
    凌昊天微微轻哂，摇了摇头：“其实你说得也对……师傅英明一世，最错的便是收了我们两个狼心狗肺的弟子，一再践踏他的心意，非要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肯有所悔悟。”
    他顿了顿，忽然挑起眉梢，眼底露出一星凌厉锋芒：“不过我跟在师傅身边多年，对他的性情也算了解——因为容貌毁损而不肯见我最后一面，这一句绝不可能出自师傅之口，应该是你自己杜撰的吧？”
    骤然被他戳破心事，林皓夜脸皮再厚，也不觉怔了片刻。咳嗽两声，索性一口承认：“是啊，以师兄的细致敏锐，如果不是被师傅过世的消息打击得心志动摇，应该当时就能察觉破绽，也不会被骗那么久。”
    她应承得倒干脆！
    凌昊天冷哼一声，眼底神光变幻，缓缓凝定为一个深沉莫测的表情：“不过以我当时的心境，你那一句倒是正中软肋，堪称战略上的神来之笔，不愧是师傅一手□□出的得意门生——日后剑圣一门交到你手上，我也能放心了。”
    他这句似褒似贬，林皓夜本来眉头紧皱，然而听到最后一句，表情倏尔一变：他刚才……说什么？！
    “师傅将师门信物交给你，便是将衣钵传承于你的标识——以后剑圣一门交到你手上，别让师傅失望。”
    凌昊天转过头，眼中的淡漠犀利微微缓和，郑重而肃穆，第一次流露出与“同门师兄”这个身份相称符的神情。
    她眨眨眼，以最快的速度回过神来，脱口解释道：“大师兄，这枚指环是我向师傅暂借而来，并非传承信物，请不要误会。”
    凌昊天缓缓摇首：“不，剑圣一门的衣钵传承者一定是你，也只能是你——七年前，我就已经叛出师门，不可能再执掌剑圣一门。”
    “可是……”
    林皓夜还想说什么，眼珠转了转，突然抿嘴一笑，神色中带了几分诡谲之意：“我明白了。”
    她这句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凌昊天忍不住扫了她一眼，带上几分审视意味：“明白什么？”
    林皓夜负手身后，眉目澹澹含笑：“师兄说的没错，之前‘师傅容颜毁损，因而不愿见你最后一面’一句，的确是我杜撰，不过以我对师傅的了解，这未必不是师傅心中所想。”
    她说……什么？！
    凌昊天定定看着她，目光有些怔忡，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口。
    “我和师兄相交不深，而且以敌对时候居多，不敢说对师兄的心思十分了解，不过您对师傅的执念，我还是看在眼里的。”
    林皓夜双手抱胸靠在石柱上，微侧过头，抿出一丝慧黠笑意，忽然一字一顿道：“你……是不是喜欢师傅？”
    凌昊天全身一颤，好像有九天雷霆轰然震下，所有的思维神识都被震得溃散，脑中一片空白。
    拜入剑圣门下十余年，他自然明了自己对师傅的心思，然而这份执念却是违背伦理常情，绝不能诉之于口，时至今日，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直接明白地说出口。而这个人，竟是与他嫌隙未清、恩怨未明的同门师妹。
    应该说……女性在这方面要比男性更直觉敏锐吗？
    “我在师傅身边这些年，冷眼瞧着，师傅对你的心思并非全无知晓，却一直采取一种默许纵容的态度，这意味着什么，师兄你应该清楚吧？”
    她眨眨眼，对同门师兄清浅一笑：“不过以师傅的脾气，即便当真有所动心，也不可能显之于面——师兄若想有进展，恐怕要自己采取主动喔。”
    凌昊天用了吸了几口气，感觉拂面而来清凉的夜风沁入肺腑，神智这才清明了些，竭力克制住语气中的悸动，平静道：“你是说，师傅他也……这么说来，你愿意帮我？为什么？”
    林皓夜眼波轻闪，笑意慢慢敛起：“师傅的身体状况，你也看到了……十年之内可保无虞，十年之后，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如果……如果师傅他真的并非毫无所觉，至少有些事，我希望他能了无遗憾。”
    她抬起头，眼神沉静：“大师兄，有些人一旦错过，就是一生一世——我希望你和师傅都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一旦错过，就是一生一世……
    那一刻，心脏好像有鸣镝响箭呼啸洞穿，鲜血汩汩渗出，将一颗心浸泡得冰凉。他闭上眼，面颊肌肉微微抽搐，仿佛有尖锐的冰针逼迫住肌肤，全身都在剧烈颤抖：“那么，我应该怎么做？”
    林皓夜咳嗽两声，轻掩嘴唇，勾出一抹俏皮笑意，一双瞳仁宛如浸在白水银中的两颗黑水银，盈盈转动：“大师兄这么问，是在向我请教怎么追求师傅吗？”
    这句话一说出，饶是凌昊天自诩在凌氏浸润多年，心脏已锤炼得坚如铁石，面颊还是微微一烫，掩饰性地咳嗽一声，侧转过头。过了半晌，才转过头，眼底的情绪已经平复如初，冷静道：“你愿意帮我，要用什么条件来交换？”
    林皓夜一愣：“什么？”
    “我知道师傅在你心目中有意味着怎样的分量，也相信你是真心愿意帮我——不过我也知道，你是剑圣传人、纵横弟子，师门的纵横捭阖之术烂熟于心，只要条件允许，自然会多为自己争取一些利益。何况，我也不喜欢欠人情，那意味着日后会加更多的利息奉还。”
    凌昊天淡淡一笑，褪去冷戾气息，俊朗面容在月色下有种超凡出尘的美感：“这次主动提出帮我，到底想要什么交换条件？”
    说实话，在最初说那番话时，林皓夜真心没想提什么交换条件。但听到凌昊天这一句，她目光闪烁几下，似是想到什么，眼底爆出一线异彩：“条件……这么说来，我倒真有一件事想请师兄你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