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录之沉沦

凌昊天眉头深蹙，上前一步，挡在当代剑圣与寒金美第奇之间：“寒金小姐，请注意你的分寸。”
    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而令师傅受到敌意的挑衅，更不满意寒金美第奇刻意针对的态度，语气中已带上几分寒意。
    寒金长眉一挑，正要有所回应，却听当代剑圣含笑温和道：“无妨。”
    凌昊天转过身，有些急切：“师傅！”
    他知道师傅性情宽和，并不把这样的挑衅放在心上。可师傅毕竟是剑圣掌门，被一介晚辈如此肆无忌惮地刁难，倘若传出去，必会对当代剑圣的声名威望有所影响，而这正是他甚至不惜用生命去维护的！
    雪莱低咳两声，示意他走到近前。凌昊天依言俯下身，当代剑圣在他耳畔低语几句，后者会意点头，随即唤过侍从，低低吩咐着什么。
    一干人都不明白这对师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同为剑圣传人的林皓夜隐约猜到几分。几分钟后，强悍精明的黑衣保镖已在跑马场上清出一片亩余大的空地。更有侍从拎过数个铁笼放在场边，笼里是各色彩禽，挤挤挨挨，不时扑棱着翅膀。
    凌昊天走到场边，做了个手势，侍从将笼门打开，放出禽鸟——脱困的飞禽四下乱飞，一时间满天俱是鸟鸣禽影，尾羽辉煌，彩色斑斓，煞是好看。
    他折回到当代剑圣面前，单膝跪下，双手奉上一囊羽箭并一把精铁长弓：“师傅，已经按您吩咐准备好了。”
    雪莱“嗯”了一声，衣袂轻振，已从轮椅中缓缓站起——那一刻，两名剑圣弟子同时垂首，恭敬退开一步。银灰衣袖当空拂过，修长指间已夹起四支羽箭，不疾不徐搭上凤首箜篌，似一把张开的角弓。
    “既然寒金小姐一番盛意，我就当借花献佛了。”
    当代剑圣淡淡吐出这一句，手指扣紧羽箭，琴弦绷紧如弓弦，忽然扬声唤道：“昊天，皓夜。”
    两名剑圣弟子同时踏上一步，毕恭毕敬：“弟子在！”
    雪莱眉头舒展，清峻如长剑：“一只都不准落地！”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手指松开，四支羽箭疾如电光般射出，破空之声尚未断绝，四只彩禽已扑扇着翅膀从半空坠落。
    “是。”两名剑圣弟子齐声应答，足尖轻点，已从石阶上盘旋而起，身形翩跹如当空起舞的清鹤。以指代剑，如臂指引，一化为二、二化为四，不过一交睫间，便如有千万只手掌挡隔在四遭，起落交错间，将意图飞走的彩禽一一挡回场中。
    这一幕比片刻前的合奏更要惊心触目。当代剑圣意态闲适，嘴角含着一丝淡淡笑意，仿佛漫步于清凉台上、云海之滨，手底却以凤首箜篌为弓，一刻不缓地射出羽箭——白蜡铸成的箭头击中翼下软骨，彩雀扑棱着坠落而下，却在落地的前一刻被剑圣传人接住，收入怀中。而羽箭去势不衰，一个对折后与早先发出的箭矢首尾相撞，震荡之下竟同时改变方向，复又射中两只振翅逃窜的飞禽。
    这一番手法奇妙至极，与射箭术中的“双弦箭”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当代剑圣一手发四剑，势头又如此精准，只瞄准禽鸟翼下软肋之处，伤筋不动骨，这份功力玄妙又远在“双弦箭”之上。如肖明远之类的普通人早已目不暇接，分辨不出，可殷文和荆玥却瞧得分明，一时叹为观止。
    那是一干人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个温润仁厚的男子鬼谷掌门、当代剑圣的身份，所谓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只言片语便可颠覆国际局势，这些绝不是夸大其词——当他不再刻意收敛气势时，逼射出的凛冽锋芒耀痛了每个人的视线！
    寒金美第奇的脸色慢慢变白，直至惨淡如雪：直到此刻，她才回过神来刚才的行为意味着什么——挑衅当代剑圣，意味着同时得罪了剑圣一门与凌氏财团，后果绝不是美第奇家族所能承受的。
    怎么会……她身为美第奇家族第一继承人，怎么会一时冲动，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箭囊里的羽箭并不多，一共只有十六支。然而当代剑圣手法玄妙，箭矢纵横来去，发出呼啸的破空声，一旦碰撞在一起，两支同时调转方向，不断击落飞禽。而那一对纵横弟子就在彩禽箭矢间穿梭，身形曼妙，一如清舞白鹤，一如翱翔苍鹰，漫天彩禽纷纷坠落，却被尽数收入怀中，无一只掉在地上。
    在众人眼中，那是一场惊世骇俗的舞蹈，纵横弟子盘旋翻飞，舒臂、扬眉，足尖轻点，衣袂翩然。而场边那个一袭银灰长衫的男子则掌控着舞蹈节奏，手指轻振，仿佛指点江山——自那双清朗眼眸中迸射出璀璨雪亮的剑意，一频一顾间，无人能与之对视，连明璨如斯的阳光都倏尔黯淡。
    当最后一支羽箭发出时，不偏不倚，正正击落最后一羽彩禽。禽鸟扑棱着翅膀向下坠落，两名纵横弟子同时扑出，几乎同一时间抓住双翅。凌昊天看一眼同门师妹，短短一刹那，目光已转换过十几番，忽然松开手，任由林皓夜将那一只彩禽夺过，在空中一个盘折后，双双落回石阶上。
    林皓夜看一眼从同门师兄手中夺过的飞禽，神色微有犹疑。凌昊天淡淡一笑，索性将手里提着的飞禽全部交到她手中，退开两步，垂手凝立。林皓夜明白过来，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倒在雪莱面前，奉上手中猎物：“禀师傅，五十二只禽鸟全部在此，并无一只落地。”
    雪莱伸手将她扶起，似有意似无意地望一眼凌昊天，含笑赞许：“做的好。”
    这三个字说出，两名纵横弟子同时展眉舒颜，笑靥如花。
    寒金美第奇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对着当代剑圣深深俯首：“剑圣前辈实力超凡，晚辈真心佩服，之前若有不敬之处，还请前辈见谅。”
    美第奇家族第一继承人，从小按下任家主要求培养出的女子，眼光、智慧、胸襟、气度都远非寻常可比，虽然因一时意气而做出不明智的举动，却在第一时间醒悟，继而试图弥补。
    对她刚才的挑衅，林皓夜还是有点不爽，不过她的身份是客宾，没置喙权，只能把场面交给自家师傅和师兄处理。
    凌昊天瞧着自家师傅，迟疑着没有说话。雪莱淡淡一笑，神色温润，并无半分芥蒂之色：“自我先师起，剑圣一门与美第奇家族世代故交，寒金小姐此次前来是出于什么意图，凌氏与剑圣一门都非常明白。还请寒金小姐代向令尊转达我的问候和谢意。”
    寒金美第奇闭上眼，长叹一声：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彻底认输——这样一个人，本就如独立于红尘之外的九天神祇，谪入尘间，有缘得见，已经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幸运，她又有何资格去嫉妒？
    只是……她不着痕迹地看向凌昊天，美丽清峻的脸上露出感慨的意味：对这样一个隔离于世俗之外的男子动心，于凌氏少帅而言，实不知是福是祸。
    她本是一个聪慧的女子，当时不过是隐隐冒出一个念头，而当八年后，已经接手美第奇家族事务的她从凌氏新任董事长飞廉处得知当代剑圣身故，以及凌昊天不惜以身相随的消息时，并未感到太过惊讶，只是坐在办公室里沉默良久。
    她也曾想过，如果早知结局，那个惊才绝艳的男子是否还会坚持自己的选择，哪怕最终结果令自己心痛欲绝，直至以身追随。但无论如何设想，结局大概都不会变更，便如飞蛾扑火，明知是自取灭亡，仍义无返顾。
    但，那已与她没有关联；事实上，她和凌昊天之间，从来就没有过关联，哪怕她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那是一个她终生无法企及的世界，能够得窥一二，已是莫大的幸运。
    *****
    一周后，寒金美第奇离开港城，本该松一口气的众人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感觉，因为当代剑圣再度病倒。
    自两年前那场大劫后，雪莱的身体就大不如前，而数月在重伤之下封印东皇太一更是耗尽了他全部精血，纵使最后被那颗千年内丹救回，也已元气大伤，虚弱至极。
    这番因着美第奇家族到来，风波不断，本就大耗心神，加之为了制服水月闻音动用剑圣绝学冰心剑诀，更如雪上加霜，以致寒金美第奇前脚刚离开港城，他后脚就倒下，接连数日高烧不退。
    凌昊天忧虑焦急，索性一应事务托付给飞廉和李如松处置，连着几日守在床头，不敢合一下眼。饶是他内力深厚，一周下来也疲累不堪，最后还是被林皓夜一掌打昏，才好歹休息了一夜。
    因着雪莱病倒，本想等美第奇家族离开港城后就返回内地的肖明远和荆玥也更改了行程，虽然帮不上忙，守在边上总会踏实一些。好在一周后，当代剑圣病势渐愈，烧也退了，只是身体仍然虚弱，还需卧床静养。
    “害大家担心了，抱歉。”当代剑圣倚靠在床头，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眼底的神采却恢复如常，微笑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