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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可是别的六间屋子早挤得满满当当,洋溢生命力的心脏都跳得格外欢腾。狂欢正酣之际,
午夜的钟声响起了。一如刚才所言,钟声一响,音乐随即停息;成双成对跳华尔兹的人也安
静下来,不再旋转。周遭的一切再次陷入死寂,让人很不自在。但这一回,时钟要敲十二下,
因而,狂欢的人群里那些喜欢思考的人,玄想的时间更长了,兴许随着思绪蔓延,转的念头
也益发多了。也许正因如此,在最后一下钟声的余音完全消失之前,不少人恰好有闲暇察觉
到一个从未引人注目的蒙面人的出现。人们开始交头接耳,出现了新蒙面人的消息,很快在
宴会上传开了。众人哗然,嗡嗡声、咕哝声响作一片,人们既不满又惊讶,到后来,所表达
的,却都是恐惧和厌恶了。
    完全可以想像,在我所描绘这个奇幻聚会中,寻常人的出现,根本不会激起如许波澜。
说实话,这个化装舞会算搞得过了火。可这个成为人们议论焦点的人一出现,连花样百出的
普洛斯彼罗君王也望尘莫及了。那些不计任何后果的人,心里也并非漾不起一丝涟漪,即便
是那些绝对无动于衷,视生死为一场游戏的,也难免对有些事认真起来。事实上所有在场的
人,无不感到陌生人的举止装束既缺乏妙趣,又不合时宜。这人身材瘦长,形容枯槁,从头
到脚裹着寿衣。一张面具酷似僵尸的脸容,就是凑近了仔细打量,也很难看出是假的。如果
只是这样,周遭狂欢的人尽管不满,但尚且能容忍。可这个一言不发的陌生人竟然扮成“红
死魔”的样子出现!他的罩袍上染着鲜血,他宽阔的前额和五官上,可怕的猩红斑斑点点。
    普洛斯彼罗君王的目光一落到这个鬼怪般的人身上,就浑身痉挛,战栗不休,初看像是
害怕或恶心,一转眼,就见他愤怒得额头都涨红了。那会子,那个鬼怪似的陌生人,正缓慢
而肃穆地在跳华尔兹的人之间来来回回大踏步走,仿佛要继续把这个角色淋漓尽致地扮演下
去。
    “哪个如此大胆?”普洛斯彼罗君王声嘶力竭地喝问着身边的朝臣,“哪个如此大胆,
竟开这大不敬的玩笑侮辱我们?把他抓起来,剥去他的面具,明早太阳出来,就知道在城垛
上绞死的是个什么东西了!”
    说这番话时,普洛斯彼罗君王正站在东面那间蓝屋里。他的声音洪亮清晰,传遍了七间
屋子。君王天性勇猛,精力充沛,他的大手一挥,音乐戛然而止。
    普洛斯彼罗君王站在那间蓝色的屋子里,一帮朝臣苍白着脸候在左右。开头他说话时,
这帮朝臣已向就在近旁的不速之客稍稍逼近;现在,来者反而不慌不忙、步伐稳健地直逼君
王而去。众人都被入侵者的疯狂嚣张攫住,没有谁敢伸出手把他抓住。因此,他得以畅通无
阻地前行,几乎贴到君王的身上。这当口,那帮子狂欢的人,好像受了无形之手的推动,
“呼啦”一下从屋子中央退避到了墙边。空间让出来了,不速之客也就没有停步地继续前行
了,步子还像先前那样不同一般,既稳健,又均匀。他一步一步走出蓝屋,进入紫色的一间,
出了紫屋又走进绿色的那间,穿过绿屋再走进黄色的一间,再进入白色的一间,由此再到紫
罗兰色的那间。普洛斯彼罗君王已决定采取行动逮住他。因为愤怒,因为耻于刚才的一时胆
怯,君王发疯了。他匆匆忙忙冲过六间屋子。大家都吓得魂不附体,因此没一个人跟过去。
他高举一把出鞘的短剑,急吼吼地杀向那个撤退的人。两人相距不过三四英尺了。当时来者
已到了黑色房间的尽头。他猛一转身,面对追兵而立。伴着一声刺耳的惨叫,那把短剑寒光
一闪,掉到乌黑的地毯上去了。随之仆倒的,是普洛斯彼罗君王的尸体。那帮狂欢作乐的人
见此情景铤而走险,他们一哄而上,涌进黑色的房间,一把抓住了肇事者。那高高的身躯分
明直挺挺地竖在黑檀木时钟的暗影里,一动未动,可让众人惊魂骤起、喘作一团的是,他们
使猛劲一把抓住的,竟然只是一袭寿衣,一个僵尸面具,里面人迹全无。
    至此,大家公认“红死魔”已寻上了门,贼一样于夜间潜来。狂欢作乐的人们,一个接
一个倒在刚刚狂欢过的地方,个个都是一副绝望的姿态。鲜血满地。黑檀木时钟也随着放浪
生活的终结而不再敲响。火盆里的火光也熄灭了。黑暗、衰落和“红死”统领一切。
    (1842年)
    瓶子中的手稿在死亡将至之际,没有秘密可以隐瞒。
    ——基诺《阿蒂斯》对于故国和家人,我几乎没什么要说的。岁月漫漫,一切已面目全
非。我离开了故土,疏远了亲人。世袭的家产使我受到了非同一般的教育;善于冥想的癖性
使我早年辛勤积累的知识条清缕晰。在所有知识中,德国伦理学家的著作给了我莫大的喜悦。
这并非因为我对他们疯狂的雄辩盲目地崇拜,而是因为我能凭着严谨的思维习惯,不费力气
地识破他们的虚伪。人们常常责备我天赋匮乏,想像力不足也成了我永远的罪恶,观念中的
怀疑论则一直使我臭名昭著。事实上,我担心的是,我对物理学的浓厚兴趣,这已使我的脑
子中弥漫着这个时代的错误思想——我是说,现在的人习惯于把偶发事件归结为与这门科学
原理有关,甚至对与之毫无瓜葛的事,也要这么看。总的说来,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容易脱
离真实的世界,迷信胡诌瞎扯的空想。我想,我得先写来这么一段引子,以免下文要说的令
人难以置信的故事,给人看作语无伦次的拙劣想像,而不是看作一次没有空想成分的真实经
历。
    我在异乡游荡了多年。18 X X年,我登上了从巴塔维亚港驶往巽他群岛的航船。巴塔维
亚位于物产富饶、人口众多的爪哇岛。我成了这艘船上的一名乘客——没有别的原因,只因
为我有如鬼神缠身般心神不定。
    船很美丽,大约是四百吨位,镶着黄铜,是在孟买制造的,用的是马拉巴的柚木。船上
装载着产自拉克代夫的棉织品和油料。此外还有椰子壳纤维、椰子糖、酥油、可可豆、几箱
鸦片。货物装得很潦草,所以船老是摇来晃去。
    我们出发时,有阵阵微风吹送。接下来的很多天,船沿着爪哇岛的东海岸行驶,一路上,
除了偶遇几只从我们的目的地巽他群岛开来的小船,没有任何诱人的事情出现。行程很单调
枯寂。
    一天傍晚,我斜靠在船尾的栏杆上,望着西北方那朵独特的云孤零零地飘。我们离开巴
塔维亚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云彩,加上它的颜色也特别,所以显得引人注目。我凝望着它,
直到夕阳西下。那会儿,云朵突然朝东西两方蔓延开去,在天水相连处,形成一道狭窄的烟
霞,形状宛如一条长长的浅滩。不久,我的注意力又被暗红色的月亮和罕见的海景所吸引。
大海瞬息万变,海水却似乎比平常透明了。尽管我能清晰地看到海底,抛下铅陲一量,方知
船下水深居然有15英寻 .此时空气变得酷热难耐,热气袅袅上升,犹如从灼热的铁块上升腾
而起。夜晚来临了,一丝风都没有,周遭是想像不出的寂静。船尾楼甲板上,烛火连一下子
都不跳荡;用手指捏一根长发,它也不可能飘动。然而船长却说看不出有什么危险,我们的
船刚漂向海岸,他就下令收起风帆、抛下铁锚。没安排人值班守夜,那些水手大多是马来人,
他们都在甲板上肆意地摊开了身子睡下了。我回到船舱——大有不幸将至的预感。说真的,
所有的迹象都表明,西蒙风——一种沙漠热风暴即将到来。我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船长。但
他对我的话无动于衷,甚至没有屈尊回答我一句,就走开了。我很不安,因此根本不能入眠。
大约午夜时分,我爬上了甲板。我刚踏上后甲板扶梯的最上面一级,就吓呆了,一阵巨大的
嗡嗡声响起,就像水车轮子飞速转动的声音。我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感觉到船身震
动开了。紧接着,一个巨浪朝船梁末端打来,一波接一波地从船头扫向船尾,掠过了整个甲
板。
    从很大程度上说,正是那排来势汹汹的巨浪,拯救了我们的船只。虽然整条船都灌进了
水,不过由于桅杆已被巨浪折断,坠入海中,船不久就吃力地浮出海面,在暴风雨中摇晃了
一阵子后,最终恢复平稳。
    到底是怎样的奇迹使我幸免于难,真是说不清。我被那个巨浪打晕了,醒来时,我发现
自己卡在船尾柱和方向舵之间了。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站起来。我头晕眼花地朝四下里张望
着,顿时明白船只遇到了滚滚浪涛,想不到的是,它还被卷入了一个排山倒海的漩涡——那
漩涡真可怕,把我们都吞噬掉了。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一个瑞典老头的声音。他是在船只
将要离港时上来的。我拼尽全力朝他高呼,他马上蹒跚着来到船尾。我们很快发现,我们俩
是这次事故仅有的幸存者。除了我和他,甲板上所有的人都被扫落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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