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密药

no.40


东株国的首都名叫天苑,建国六百多年以来,一直是这个辽阔帝国的中心,并且持续不断地向外发展、维持繁荣。
    棋盘状的都城是经年累月、依据占卜结果建造而成的大工程,道路的数目纵向十四条,横向十二条,东西南北门的位置和数目也一样。
    当中占据北侧一带的是金庆城。日暮时分,黄色的脊瓦在夕阳的照射下闪耀着金黄色光芒,从南面朱雀门前的永阳广场上仰望城内,可以看到栉比鳞次的屋檐,仿佛是金黄色的波浪般蔓延开来,道路又深又长,笼罩远处的淡淡薄雾正好与北方高耸的白翼山山脚巧妙地融合为一体,形成唯美的色调。
    城内共分为皇帝与官吏上朝议事的皇城,和皇帝私人空间的皇宫。
    在皇宫中又分别称皇帝的宫殿为吟冬宫,皇后的宫殿为吟秋宫,而皇子们居住的宫殿则为吟夏宫。
    至于所谓的吟春宫就是天子的后宫。
    这个春天,凛花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踏入皇宫。
    从漆成朱红色的廊柱之间可以清楚看到花团锦簇、广无边际的御花园,凛花拖着长长的裙摆走在绵延的回廊上,在她惊叹着御花园之美时不小心看得太出神,结果绊倒了裙摆,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走在前头带路的宦官突然转过身来,凛花望着对方微微一笑。
    “皇宫实在是太漂亮了,害我忍不住想多看一眼。”
    宦官的眉头连动都没有动,只是默不作声地把手伸向凛花。凛花一面致谢,一面搭着对方的手站了起来。
    没想到他的手冰冷得令人不禁打个寒颤,和他那过于冷淡的面孔非常相称。
    这名宦官好像叫做李圃。
    他的眼睛又细又长,就像一笔画出来似地,他还有着光滑白皙的皮肤、薄薄的嘴唇,身材虽然高挑却很瘦长,看起来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对宦官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才会这么想?
    古时候,成为宦官较多的情况是对罪犯的一种惩罚,但是到了现在,听说大多数的宦官都是自愿接受手术的。
    在东株国中,出来参加科举当官之外,成为宦官也是另一种出人头地的途径。
    因为宦官负责照顾皇帝或皇后的起居,并且在吟春宫服侍众多嫔妃,要说他们是最接近国家权利中枢的一群人也不为过。
    一旦受到朝廷内位高权重的官吏或嫔妃、乃至天子本人宠信,就有可能轻易地获取庞大的财富和权势。
    假使凛花没有记错的话,穿着深紫色衣服的宦官是高阶者;穿着红色衣服的则是低阶者。现在走在自己前头的李圃身上穿的是深紫色的衣袍,头上戴着人称“襥头”、质地非常柔软的软布帽,腰间系着绣上孔雀图案的金色腰带,脚上则穿着用黑色皮革制成的鞋子。
    他们只在刚见面的时候交谈过几句,在那之后李圃就一直沉默不语。
    今天早上凛花刚从白翼山下山,正午过后便住进都城内的某家客栈,那是一家在天苑算得上是最顶级的、装潢得富丽堂皇的客栈,绶王就在其中一个房间里等着自己,他依然穿着那身微脏的衣服坐在豪华的房间里,总觉得看起来有些突兀。
    “拿着这个从金庆城的与明门进宫吧。”
    说着,他将一面原本装在粗布袋子里的牌子递给凛花,那是名为“通行门牌”,类似通行证的东西,于是凛花照着对方的话前往金庆城西侧的与明门出示此牌给卫兵看,很快地就见到了李圃。
    卫士们一见到李圃,立刻惶恐地低下头去,李圃显然是高阶宦官中位居高位的人。
    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没有多说任何话,不过还是淡淡地交代凛花进入后宫之后要做的事,交代完毕之后,就默默带领凛花前进,他们现在已经走了半个小时。
    途中,擦身而过的宦官们都像见到皇族似的一一朝李圃行俯伏之礼。
    刚开始的时候,凛花对于皇宫内气派的廊柱、透出色彩鲜艳浮雕纹样的玻璃、极尽奢华的园林等等感到惊叹不已,不过很快就觉得腻了。
    因为比起建筑物,凛花本来就对人更感兴趣。
    “李圃大人和绶王是怎么认识的呢?”
    对方既没有回答亦未停下脚步,只是轻轻地移动步伐快速往前移动,不过凛花却不以为意,因为她早就习惯应对冷漠的人。
    她加快脚步,希望尽可能地跟上对方的速度。
    “绶王说他丢下工作整天游山玩水,你难道都不会生气吗?”
    对方还是毫无反应。
    “要把这么大的宫殿整理得一尘不染可真辛苦,听说金庆城内有一万多位宦官,是真的吗?”
    他终于回过头来。
    “玉凛小姐。”
    他用极其冷淡的声音对着笑嘻嘻的凛花说道:
    “这是特例,我实在没有料到‘他’会安排您进宫,所以心里并不是很舒坦。”
    “他……是指绶王吗?”
    李圃微微点头,竖起手指头摆在嘴唇上。
    “进宫后切勿多问多说,要是事迹败露千余人将遭斩首,请您务必有所觉悟呀,玉凛小姐。”
    采玉凛,这是凛花用的化名,是绶王帮忙想出来的,毕竟探访姐姐时使用单纯顺口的名字会比较妥当,而且凛花并不是以华妃妹妹的身分来的,而是以华妃娘家远房亲戚女儿的身分进入后宫。
    因为招家么女凛花已经失踪了,照理来讲,宫里的人不可能认得凛花的长相和名字,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既然要装成家境富裕的招家亲戚,凛花也必须在不会太过花俏的程度内装扮得像个大家闺秀,无论是身上的穿着、装在体面礼盒中的慰问品,全部都是由绶王帮忙打理的。
    绶王的确很可疑,而且这个宦官该不会已经知道自己的来历了吧?实在是令人猜不透。
    凛花注视着李圃那对凤眼,又笑眯眯地说道: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您呢?”
    李圃的眉毛稍微动了一下,脸上微微露出不悦的神色后,马上将视线移到御花园。
    然后,他再度迈开脚步往前走,长长的回廊尽头有着以红色和金色廊柱装饰的大型建筑物正在等候客人的到访。
    “这里就是吟春宫。”
    李圃语气冷淡地说道。
    吟春宫位于皇宫的西边,南北侧较长,若将附属的大小宫殿和设施也一并计算的话,大约是由二十来栋建筑物所构成。
    嫔妃们居住的地方除了非常宽敞之外,还做了完善的隔间,成为高位嫔妃后,除了大厅和私人起居室外,还可以拥有专属的客厅、书房、游乐房,以及厨房;除此之外,嫔妃们还各自拥有打点身边事物的女官和宦官,嫔妃都是靠自己的俸禄来维持这些开销及人事费用,俸禄当然是按照身分地位高低而不同,也会依皇上的关心或宠爱而有所差异。
    关于这么详细的后宫内情,凛花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凛花被带领到招华妃的房间之后,李圃就高退了。那是一个面向皇宫东南方、采光明亮的空间。
    这里的会客室相当宽敞,随处都摆放着上了漆、贴着金箔的气派家具,女官准备了茶和糕点,凛花却紧张得不敢尝上一口。
    姐姐——华妃中了毒,虽然不知道到底中了什么样的毒,不过曾经在生死边缘徘徊过,所以显然是恶意要致人于死的毒药。虽然听说她已经康复了,但是若没有亲眼看到姐姐健康的模样,凛花根本无法安心。
    凛花从椅子上站起来,着急地在房间内来回踱步,不久门扉打开了。
    一位身穿华丽衣裳的女性,在女官们的搀扶下站在门口。
    “春柳姐姐……”
    凛花轻声呼唤姐姐的名字。一点都没变,确实是春柳姐姐她的身材比记忆中纤瘦,脸色也称不上好,不过她的的确确是春柳,凛花激动得不得了,正想往春柳奔去时却……
    “慢着!”
    春柳赶紧出声制止了凛花,她紧绷着白皙的侧脸,让凛花顿时感到不安。
    姐姐难道是在生自己的气吗?因为凛花离家出走使得招家蒙羞。
    还是她根本不记得凛花了?的确有这个可能,毕竟凛花只有在五年前和她一起生活了一个短短的春季,难保对方不会说出“我根本就不认识你”这种话。
    春柳挥挥一只手,命令女官们退下,凛花用手按住胸口静观其变,不知道姐姐接下来会说出什么话。
    春柳眯细眼睛,眼角微微地渗出泪水,然后慢慢地张开双手。
    “妹妹!”
    那温柔的声音一点也没有变,原来姐姐还记得自己,也没有在生自己的气,凛花的脸忽地亮了起来,飞快地扑进姐姐丰满的胸怀,感受着芬芳的花香味。
    啊啊。
    是姐姐没错,太好了。她还好好地活着。
    五年前初次见到姐姐时的情景,在脑海中再次清晰地复苏——
    那天,在庭院的亭子里哭泣的正是招家的长女——春柳,她当时才二十一岁,于十七岁那一年被鸾轿抬进现任皇帝的后宫,然后被册封为修媛,地位略低于四夫人一级。
    顺带一提,当时招家还有一位并非出自正室、而是妾室所生的女儿被一起送进后宫,不过凛花并未见过那位姐妹。
    当时,春柳奉准外出返乡,两人因此得以认识对方。
    “我来帮你找吧。”凛花说道,春柳一听见她的话露出讶异的表情,许久后,像是终于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那个从嘉州来的姑娘就是你吗?”
    凛花点点头,春柳从亭子里走了出来,不慌不忙地用力抓着凛花的手腕。
    “走吧。”
    “到、到哪儿去呢?”
    “我的房间,我请你好吃的糕点。快走吧,现在就去。”
    “那你遗失的东西该怎么办?”
    春柳被泪水沾湿的脸上,微微地浮出一丝温柔的笑容。
    “我已经找到了。”
    她说出了谜样的话。
    然后半强迫似的把愣在那儿的凛花带到自己的房间。
    紧接着,春柳亲自为凛花沏茶、送上糕点,双方都没有开口提到哭泣的原因。
    两个人只是静静地喝着茶,吃着形状如同层叠花瓣的甜包子。
    “好漂亮的糕点……”
    “就是呀。”春柳眯起眼睛微笑着。
    “这是陛下送给我的,陛下还说春柳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然后将这只红水晶发簪一起送给我。”
    “陛下?你是说天子吗?”
    “是呀,他是我的夫君。当初我还觉得他虽然是人人敬畏的天子,不过实在比我大上太多岁,没想到……他总是说春柳好可爱、好可爱,还送给我堆积如山的礼物喔。”
    “皇上满温柔的呢。”
    “是的,确实是这样。”
    春柳用温柔的眼神看着甜包子,然后又看向凛花。
    “希望凛花妹妹有一天也能遇见一位温柔体贴的人,并和那个人结为连理。”
    凛花害羞地点了点头。
    接着,凛花聊起故乡的人事物,春柳则提到了后宫的事情,当凛花准备告退时,她还告诉凛花:
    “我现在已经喜欢上你这个妹妹了喔。”
    当年,凛花的母亲才刚过世,因此她或许是想从大了十余岁的同父异母姐姐身上找到一点母爱,抑或是渴望着别人的关怀吧。
    总之对凛花而言从那一天开始,春柳已经成了一个非常特别的存在。凛花每天都会到春柳的房间去玩,春柳也非常疼爱凛花,两人一同吃饭、一同在庭院中散步、一起划船、一起高高兴兴地玩着室内游戏。
    但是没多久春柳就回皇宫去了,后来春柳在为数不多的书信中提到了自己再也无法自由地回乡省亲,两人也越来越疏于信件上的往来,最后终于断了音讯。
    仅管两人许久没联络,却未曾忘记过彼此。
    “我一直期待着能再见到姐姐,一听到姐姐病倒了,我就担心得寝食难安,于是就进宫来探望姐姐了。”
    “凛花妹妹……”
    语毕,春柳又忍不住掉下眼泪。
    “就是呀,很过分吧?我差一点就死掉了呢!”
    凛花把忍不住痛哭失声的春柳搀扶到椅子旁,让她坐了下来。
    “姐姐已经没有大碍,可以起床活动了吗?”
    “直到前天才终于可以下床,我已经躺了十多天了,好几次差一点就断气了,现在状况总算是稳定下来,不过手脚麻痹的症状和倦怠感依然迟迟无法消除。”
    春柳说着将右手在凛花面前高举,她虽然如同高贵的女性般在指头上套着长长的假指甲,指尖却在微微颤抖着。
    “我听说你被人下毒……”
    听到凛花的问话,春柳微微张开眼。
    “你是从哪里得知我的事情呢?因为毒杀事件可能演变成皇室的丑闻,所以早就下了缄口令。”
    “是因为……”
    凛花原本想说出绶王的事情,可是脑海中突然出现刚才李圃叮嘱自己的话,他说过要是不小心失言,关系者可能都会受到牵连遭斩首。
    “更重要的是,凛花妹妹,你现在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呢?父亲说你是被妖魔抓走的,甚至还组织了搜索队四处找你呢!”
    凛花低头不语,犹豫着该不该把寅仙的事情说出来。
    “不能告诉我吗?”
    春柳轻声细语地问着,凛花始终低着头,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算了。”
    春柳苦笑着说道:
    “过去我也很担心,不过现在看到你没事就放心多了。既然人都来了,就在宫里多待一阵子吧!哎呀,你已经长这么高了呀!”
    和春柳初次见面的时候凛花才十岁,十多岁的孩子五年就可以快速成长。
    “不过你的脸蛋还是跟从前一样,那圆滚滚的眼睛和脸颊教人好怀念!”
    春柳开心地笑着。
    “你是说我看来还很孩子气吗?”
    “不,能够没有改变是很难能可贵的事情哟。凛花妹妹,你现在一定很幸福吧,即使离开了父亲还能健健康康地过生活。”
    凛花用力点着头。
    “既然这样,我就不再对你问东问西了。”
    春柳脸上的微笑让凛花松了一口气,但是接着出现的忧伤表情又让她忍不住关心问道:
    “那姐姐,你过得幸福吗?”
    只见春柳满脸哀伤地垂下头。自己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事呢?凛花后悔极了,在这种身边随时都会有人对自己下毒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会幸福呢?更何况那个女子现在还集皇上的宠爱于一身。
    凛花并不知道深宫内苑到底隐藏着什么阴谋或隐情,令她不解的是对方为什么非得杀死春柳不可?就算这次她幸运获救,只要犯人还没有抓到,难保同样的事不会再重演。
    “……真希望你能留在我的身边。”
    春柳突然悠悠地说着并抬起头来,然后用力地握住凛花的手。
    “留在我的身边好不好?凛花妹妹。”
    “姐姐?”
    凛花惊讶得目瞪口呆,因为春柳几乎要抓痛凛花般用力握着她的手。
    “请留在我身边,这里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任谁都不能相信,再这么继续下去我一定会死掉的。”
    “姐姐,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拜托你,只有一个人也好,我希望至少能有一个真心爱着我的人陪在身旁,我不会要求你永远留下来,不过至少陪到我身体康复为止吧。”
    “姐姐……”
    “我晚上几乎都睡不着,整晚都在做噩梦,觉得自己随时会被人袭击。”
    凛花的心里也很难过,于是她握住春柳的手真诚地说道:
    “可怜的姐姐,只要我办得到,什么事都愿意为你做。”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只要是为了姐姐好。”
    “这是真的吧?我亲爱的妹妹。”
    春柳反复问了好几遍,凛花听到那句“亲爱的妹妹”,顿时心头一热,打从心里希望能陪在她身边。
    “可是姐姐,要进宫来见您可真不容易……”
    要怎么做才能留在后宫呢?
    “没问题。”
    春柳自信满满地说着。
    “李圃一定会帮我们想办法。”
    “李圃大人?”
    那个表情冷漠的宦官真的肯帮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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