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接连几场大雨,带来几丝凉意。
沈佑没有再做什么进一步的举动,只管陪着许许到处游玩,我则继续在医院照顾夏燕。
偶尔凑得巧了,也会跟沈佑和许许一起吃饭聊天,三个人像是老朋友一样,相处甚欢。
自那晚后,沈佑对我的态度明显轻松自然了不少,说说笑笑间带着些揶揄调侃,仿若回到了曾经的年少,他趾高气扬地喊我‘小阔子’,封我做他的御用大厨。
或许就如沈佑所言,因为明白了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于是,便放下了。
当最后一线阴霾散尽,久违了阳光的天空朗朗放晴,始终僵持着的局面也终于有了转机。
沈佑收到了一份视频资料,内容正是事发当晚的全程录像。
从中可见,肇事车辆在连撞两人后,停了下来,驾驶室有一人探出头只看了一眼,便又驾车扬长而去。
那人剃着寸头,容貌普通,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与夏燕的描述完全一致。
这是当日夏燕买水果的铺子老板寄来的,那天他刚在店里安了几个监控摄像头,正在反复调试。而其中的一个,恰好对准了路口。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但是当我们带着钱去道谢时,却发现那间才新开了不久的水果铺已经关了门。
询问旁边的商家,只说老板好像是遇到了什么急事,匆忙结业,到老婆的老家去了。
他老婆是四川人,据说前阵子不知怎的,中了邪似的一直念叨着‘不得过,不得过……’。
想必,水果店的老板夫妻俩早就发现了这段视频,却因害怕给自己惹来麻烦而迟迟不敢言声。苦苦挣扎一番,终是不惜抛下这份刚刚起步的家业,只为了换来良心上的‘得过’。
林木森说得对,让老兵们流血牺牲所保卫的,用一生无怨无悔所守护的,从来就不是能一手遮天颠倒黑白的强权,而是会自私会懦弱会退缩,却也会在最后关头为了良心得过而站出来的无数普通国人。
有了这个铁证,又加上沈佑和许许两家在暗中稍作施压,案子的重新取证调查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且迅速。
虽然我们都清楚,若要深究下去,这决不只是一起简单的交通肇事逃逸案件,但目前,却也唯有仅止于此。
所以宣判那天,面对着孟爽父母老泪纵横的谢意,沈佑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紧咬的牙关将侧面轮廓带出一道冷硬的线条。
无论如何,凶手总算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孟爽的在天之灵可堪告慰。
心中大石放下后,始觉天已入秋。
从法庭回来我倒头便睡,昏天黑地不知时日,待到总算把眼睛再度睁开,竟盯着天花板茫然了好一会儿,才总算弄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醒了?”
“嗯。”
“傻了?”
“呸。”
林木森笑着坐到我的床边:“刚刚看你眼珠子一动都不动,还想着你这个笨蛋大概终于把脑子睡得缺氧,彻底坏掉了。”
“我睡了很久吗?”
他举起手腕看了看表:“也不算太久,三十七个小时零二十五分钟而已。”
“怎么记这么清楚……”
他笑了笑,没做声。
我看着他满面掩不住的浓浓倦色,心中一动:“你不会……一直都在这儿吧?”
他挑了挑眉梢。
我摸了摸鼻子。
林木森起身拉开窗帘。
我则望着满天星斗发了会儿呆,惆怅地摸摸肚子:“怪不得一直梦到吃的,可总也吃不到……”
他闻言转过头,忽地垮下脸叹口气:“弄了半天,原来是我自作多情。”
“啊?”
“你又是咂嘴又是伸舌头又是翻来覆去哼哼唧唧的,弄得我还以为……”他抿抿唇,眨眨眼:“你梦见了我。”
面对如此明目张胆的调情,我除了呆滞还是呆滞。
林木森双手撑膝盖弯下腰,歪头看了看我,忍着笑:“睡美人什么的,果然是骗人的。敢于亲吻睡了那么多天的白雪公主的王子,才是真勇士!”
我:“……”
我只好灰溜溜地去洗了个澡,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总算不再惨不忍睹到挑战人类眼球的极限,才掩面飘了出去,然后两眼发绿地扑向满桌美食,风卷残云。
林木森便如之前在腾冲那样,拿着吹风机为狼吞虎咽的我吹干头发,手法娴熟至极。
等我吃饱喝足,他正好收工。
扶着我的肩头仔细将我瞧了半晌,林木森慨叹:“好一只核桃大丸子!”
我呆了呆,大怒:“你是在说我的脸像核桃一样凹凸不平吗?”
他但笑不语。
我悲愤交加。
不甘受辱,我决定奋起反击,找了支记号笔要给林木森画眉:“不管我是核桃还是樱桃,丸子就该配小新!”
他轻而易举便将我制服,我不屈不挠继续蹦跶。
于是索性把我的两只腕子一手抓住,反拧至背后,顺便往前一带,我立足不稳撞在他的胸口,他用另一只手揉揉我的脑袋,低低说了句:“虽然都是要去了外皮才能看到心,可是核桃的壳啊,太坚硬了。”
我一愣,不再乱动,附耳处,恰能听到他稳健的心跳。
“辛阔,跟我走吧……”他放开我,手掌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或许换个环境,你就能变成樱桃了呢?”
我仰首望着林木森的温润浅笑,与记忆中的那个清冷模样,竟在不知不觉间已再也重合不上。
人,总是会变的。
林木森变了,或多或少总是因为我。
那么,我又何妨为了他,而改变呢?
毕竟,这辈子能有个人真心以对,始终陪伴,夫复何求。
我端肃了神情:“可是,我喜欢吃核桃。”
林木森的手指猛地一颤。
我继续肃然:“你以后,要剥给我吃!”
他的面色变了几变,终是在唇边漾起绵绵的笑纹,俯身捏了捏我的鼻子:“你啊,就知道吃。”
“嘿嘿……”
(66)
离开这座海滨城市的前一天,夏燕让我陪她去海边。
万里无云之下,是一片碧海蓝天。
咸风扑面,夹着彼岸带来的湿汽,在皮肤上凝结成细细密密的小水滴。
坐在轮椅上的夏燕静静地望着无垠海面,单薄的剪影仿若没有生命的雕像。
潮起时,她让我帮忙找来一截长长的树枝,而后捏着一端,用另一端在沙地上写着什么。
一行行,一排排。
写一段,停一停。等海水将那些字句卷走后,再接着写。
似是在借助这种方法,进行着天人永隔的对话。
夏燕写了很久,弯着腰,低着头,长发翻卷。
仿佛不知疲倦,仿若永无止歇。
我远远地坐在一旁,忽然有种时间不再流逝的错觉。
这副动态的画面,与那日相框中孟爽定格的笑脸,在我的眼前交替出现,让被风吹得发木的思维,越加僵硬如石。
快天黑时,我走到夏燕身边:“时间不早了。”
她点点头,又握着树枝想了想,而后在沙滩上慢慢写下一句还没来得及说,却永远再没机会说的话——
孟爽,我也喜欢你。
风起,再度徐徐而来的海水卷起朵朵白色的浪花,在夏燕的脚边轻转着徘徊,留恋着流连,久久不曾退去。
返回的路上,我接到了快大半年没有联系的妈妈打来的电话。
“听你爸说,你要跟林总的儿子一起出国念书?”
“是啊。”
“这样也好,反正只要是你决定的事情,我们向来都是支持的。对了,你爸让我转告,相关的手续都已经帮你办妥了,你直接过去就行。”
“知道了。”
“还有,银行账户的资料待会儿发给你。”
我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拒绝,说了句:“谢谢。”
那边沉默片刻,又道:“阔阔,爸妈能给你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别这样说啊妈,已经够多的了,真的。”
“你这孩子……”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好吧,那就不多说了。有林总的儿子照应着,我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我应了一声,踌躇半天,还是问了出来:“妈,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再爱爸爸了的?”
电话那头显然对这个问题感到非常意外,静默了很长时间才缓缓回答:“感情这种事,有时候是没有明确节点的。只能说我对你爸爸,是时过境迁后偶尔想起才明白,原来一切,已经过去了。”
挂电话前,妈妈又想起什么似的说了句:“阔阔,咱娘俩有四年多没见了吧?本以为过年能看到你的,如今这一别……”
我纳闷:“过年?”
“对呀,佑佑上回打电话跟我说,今年春节会和你一起来看我。”
我的手开始忍不住地发抖:“他……什么时候?”
“怎么你不知道?好像是过完元旦后没几天吧。”
也就是说,沈佑打从开始就知道,我所谓的要去妈妈家过年是骗他的。
那么,为什么一直没有点破?
是根本就无所谓?是故意的将错就错?是生气了等着我主动去解释?还是……
想要给我一个惊喜。
出租车轻轻的一个颠簸,我却觉得五脏六腑仿佛都被震得挪了位。
年三十晚上,我住处楼下那一地的烟头,顷刻将我如今的视野充斥霸占。眼前像是有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又像是只余了一堆再难复燃的灰烬。
我用哆嗦得不成样子的手指好容易拨通了号码,用同样哆嗦得不成样子的声音说了句:“沈佑,我有件事要跟你解释……”
沈佑停顿了一下才开口,带了些许的关切:“阔阔,你怎么了?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没……大概是……路不太平。”
“噢,什么事儿?”
“我……那天你……”
我憋了半天仍然语无伦次,沈佑忍了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什么你啊我啊的?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看着窗外在夜色中飞速倒退的景致,忽然觉得有些黑色幽默,摇摇头苦笑:“信号不好,算了,反正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儿,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没等沈佑回答,我便收了线。
解释,解释什么呢?
难道要我说,沈佑啊,那会儿我要和你分手不是因为林木森,你看到林木森背我回来纯粹是因为我恰好碰到他又恰好在发烧,当时我和林木森之间什么都没有,所以你是误会了的。什么,你问现在?哦,现在我的确是和林木森在一起了……
听听,多荒唐,多可笑。
(67)
送走了夏燕和孟爽的父母,沈佑送许许回北京,我和林木森则直接去美国。
行前,我们四个人一起吃了顿饭,喝了点酒。到了后来,大家都喝得有点多了。
我拉着沈佑问:“为什么你以前给我拍的照片都那么丑啊?”
他斜眼瞥:“因为我只会拍那样的。”
“胡说!你把别人就拍得很漂亮!”
“别人?”他抱着酒瓶醉眼朦胧地想了半天:“我妈?”
我:“……”
喝了两杯我又问:“你说,我是不是后到的那个?”
沈佑推开酒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才不厚道!”
我拽他的袖子:“不是厚道!是后到,先来后到!”
他像摆脱神经病一样的挣开我,跌跌撞撞去了洗手间。
我坐在椅子上傻乐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确非常神经病,于是跟林木森碰了一杯以示庆祝。
林木森一饮而尽,又夺过我手里的那杯酒干了。
我大笑鼓掌,他摸摸我的头,笑得无奈而包容。
这时,许许轰开林木森坐了过来,双颊绯红媚眼如丝别有一番韵味。
她捏着杯子冲我晃了晃:“辛阔,这杯算是我对你的赔罪。”
我连忙摆手:“别啊,待会儿沈佑回来,又要说我欺负你。”
她边笑边一小口一小口甚是优雅地喝光了杯中酒,而后看着我:“小佑应该跟你说过,我和他之间的故事。”
我笑了笑:“也就随口提过那么一两句吧,谁年轻的时候还能没做过几件傻逼的事儿呢?那些压根儿就不能叫故事,只能叫事故!”
她的眼神陡然沉了沉,旋即笑容更盛:“可不是嘛!所以当初我捅了小佑一刀,他也没跟我计较。”
我心中一紧,忽地想起沈佑腹部的那道伤疤,还有他说,他曾经差点死了……
我死死盯着笑得满不在乎的许许,强忍着插她一刀的冲动:“你,凭什么伤他?”
“一时冲动呗。”许许却全然不在意地耸耸肩:“你知道的,人在受到极大刺激的时候,精神状况就会出现问题。不巧的是,我的状况有些严重。而更不巧的是,前段时间有更加严重的趋势。不过你放心,我现在已经好了,多亏了小佑呢。”
我的心跳得厉害,随手抓过一杯酒喝下。林木森拍了拍我的手背,没有阻止。
许许一手托腮,语气和神态都透着股仿佛置身事外般的漫不经心:“我的这个病啊,发作起来是很麻烦的。小佑被我折腾得够呛,不过他倒是半句怨言都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抬眼看着我,似笑非笑间透着几分偏执的怨恨:“因为啊,这是他欠我的。”
大概是那杯酒的缘故,我终于慢慢镇定了下来,话语平静:“我之前遇到的车祸是你安排的,为了逼沈佑离开我去找你。那些照片还有那通电话,也都是你故意在误导我。”
许许笑嘻嘻地点了点头,眼神有意无意扫过始终默然不语的林木森:“所以我才说要向你赔罪啊,你不会跟一个病人计较的,对吗?”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将一切轻轻揭过。
而我除了笑,竟再也想不出还能怎么样。
沈佑回席,见到的便是这副其乐融融的景象:“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许许嫣然:“我在为了之前做的一些事儿,跟辛阔道歉呢!”
“什么事?”
许许不答,他便好奇地看向我。
应是刚刚吐过,沈佑的脸色很苍白,双眸却因了酒意而略带了丝丝缕缕的浅殷。
此般形容,就像那晚……
他应承我:“阔阔,这辈子无论何时何事,我绝不欺你瞒你。”
他对我说:“阔阔,我喜欢你,我想和你睡觉。”
他在梦中犹自念叨着:“我要做大树,让阔阔做啄木鸟……”
这些好像真的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啊,虽然,只隔了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而已。
我站起来,站稳,而后定定地望着沈佑:“我问你,如果那会儿我们还在一起时,有人找你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你会不会答应?”
沈佑有些莫名:“什么意思?”
我深吸一口气:“就比如,为了争得我的欢心,而飙车。”
他的眉峰猛地一颤,凝眸一瞬不瞬地看着我,良久,方低低说了两个字:“不会。”
“为什么?”
他又顿了很长时间,才一字一顿:“因为那时候,我爱你。”
我笑着抹了把早已湿成一片的脸,然后转向许许:“听到了吗?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就会为了对方而珍惜自己,断不会轻易让对方因了自己而担心难过。所以大刘的死纯粹是意外,与你无关,更与沈佑无关。你之所以不肯放过自己,不肯放过沈佑,只是因为你爱大刘,比你所以为的所想象的,要爱千百倍!但无论大刘也好,沈佑也罢,他们为你所做的那些事,都不过只是年少轻狂时的意气之争,根本无关爱情。”
冷冷地笑了一声,我看着她仿佛失了魂魄般的惨然面孔:“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一口气讲完,我再也不看许许,也没有勇气看沈佑一眼,便径直冲了出去。
林木森很快追来拉住我,将我紧紧拥入怀中,轻轻道:“你刚才表现得很好。”
“真的吗?”
“嗯,棒极了。”
“那我赢了吗?”
林木森却没有回答,只吻了吻我的发心:“都过去了,咱们不想了,好么?”
我点点头。
他弯下腰平视着我:“辛阔,觉得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在我的面前,你不用伪装坚强。”
我默了许久,却终是摇了摇头,只将脸深深埋入他的胸前。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展臂抱着我,低低道了句:“真是个傻瓜核桃啊……”
(68)
我当然没有赢,无论许许现在是什么反应,将来又会变成什么样,我都输得一败涂地。
何决说得对,我和沈佑在某些方面很像。
相同的成长环境,类似的家庭背景,让我们有着比别人更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而往往防御过了头,就是攻击。比如一旦感受到了危险,便会像只炸了毛的刺猬,下意识要将伤害在降临到自己身上之前反击回去。
我们的性格,则又因为过早的自立,而分外的决绝。
所以,当我认定沈佑与许许有染,便直接提出了分手。同样的,在沈佑看到林木森与我一起以那样暧昧的姿势出现后,便选择了彻底结束。
我们谁也没想过要问个清楚明白,谁也没想过要试图挽回些什么,甚至谁也没想过要给对方一个解释的机会……
一切,就这样成了定局。
待到所有的误会弄清,却已然只能是,时过境迁。
何决还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对一段感情而言,最致命的其实并不是第三者,也不是来自内部和外部的各种诱因,而是怀疑和猜忌,是,不信。
不信自己,不信对方,不信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可以经得起岁月的消磨。
我虽看似坚强独立,其实身边始终有人陪伴。
父母离异时,有沈佑;林木森出国后,有何决与沈佑;跟沈佑分了手,又有林木森刻刻相随。
而相较于我的幸运,沈佑则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永远只能独自面对。
所以,他早就惯了无论多疼都自己忍着,无论多难都自己扛着。
所以,他去帮许许治病,却什么都不愿告诉我,因为觉得这是他曾经犯下的错,所有的代价理当都由他来背负。
所以,他其实,才是有着坚硬外壳的核桃……
我想,我现在终于是了解沈佑了的。
但,又有什么用呢?
或许,两只核桃在一起时,真的是没有办法看到彼此的内心吧?
临上飞机前,我接到了沈佑的一条短信——
一路顺风。
还有,现在我也不会。
我敲下了两句话,却终是只发出了两个字:谢谢。
——沈佑,谢谢你爱过我。
还有,谢谢你现在依然爱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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