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么想的这么出神?”耳畔拂过温温的热气,陈年旧事随着一团白雾在寒风里散去。扭脸看看咫尺的面孔,那张年轻时不显年轻,多年之后还是原样的面容,轻声笑答:“想你。”
幽深的眼眸与我对望片刻,里面浮出一丝儿笑意,“挑好的想。”
我故作讶异挑起眉头,邃目里的笑意多添了一丝儿,轻巧地挡去我对他自信心的怀疑。我翻出回忆停顿的画面,恬然一笑,右手探出羊毛毯,握住振兴搁在膝上戴着黑皮手套的左手,为蓄满心房的温馨和美好,疏浚一条通渠。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每当忆起自己的重生,即使是十年之后,仍然会因那份恩慈而感动。
那日,身体最先解封的是听觉,三个声音穿透坚厚的罩体,似徐徐清风,一点,一点,吹去心境上的厚厚尘埃,露出心灵的泉眼。清风遂又化成细雨,洒落到堵塞的泉口,渗入干硬的土中,融汇进死寂的泉源,惹起细小的涟漪,带活些微意识,意识到声音来自我的骨肉,我的至爱,死水霎时澜起,冲出淤泥,灌溉干涸已久的心园。
“……,上面的这间妈妈住,旁边的这间我住,哥哥住这儿……”
“爸爸住哪儿?”
“爸爸是妈妈的骑士,门口这间归爸爸,守门口,打坏人。”
“行,就依宝贝叶的,爸爸住这儿,守门口,打坏人。”
……
愈来愈清晰的话音,触醒更多零碎的意识,温温的灵泉汩汩流出心田,流向僵硬的躯体,流进干干的眼眶,我的鼻翼翕动一下,能活在今世,真好。我的身体机能迅速复苏,迫不及待地欲要睁开眼睛,但意识在这一刹那全部恢复,睁眼的力气顿然消失。可是,被浓浓的亲情勾出的泪水,以泉涌之势冲刷掉眼里的迟疑,矛盾再多再大,抵不过能再见至亲至爱的欢欣,我毅然睁开了双眸。
重见光明的一瞬后,泪水停住,呼吸亦是停住,自己竟然不是躺在医院、家里,而是记忆里最温馨的地方,塞得港海滩边的一张躺椅上。夕阳下,云如锦,海如璧,流光溢彩,洋洋洒洒铺成于眼端。一阵恍惚后,激越澎湃的心跳平缓下来,我温柔恬然地望向身侧蹲坐在沙地上的三个身影,与映着晚霞的幽幽长目不期而遇,两米的距离,在互凝中拉长,扩深,遥遥迢迢,恍似隔着前尘。
“妈妈”,“妈妈”,两声惊喜的欢呼声中,一双儿女飞扑过来,顷刻,脸上、脖颈、手臂落下细细的沙石,隔世之感亦如细沙,纷扬落下。我搂住两个孩子,听着他们喜极而泣的述说,听着海浪轻柔拍抚沙滩,听着海鸟偶偶切切的欢鸣,心醉了,醉于犊之情,海之韵,还有,一步之遥的眸之色。
“世上再无蓝苏韵洋。”
低沉的嗓音甚是平静地陈述出一句令人错愕的话,稍怔之后,我深深凝视缀着夕阳、明霞似海一般的邃目,亦语调平静回道:“只要还是你老婆就成。”
菱唇的两角徐徐上弯,拉出完美的弧度,一个字,低低柔柔地从其间的缝隙蹦出,“是”。
“老婆,快收起你的傻笑,孩子们过来了。”回忆再次定格于一幅美得动魄的画面,我悠悠回过神,见振兴拿下横搭在椅背上的两件大衣起身,眼角带笑,翘望滑行过来的儿女,心里热热地哼道:“围巾被你拉得只剩两只半截的眼睛,打哪儿瞧出傻笑来着?”
“还用瞧?没心没肺的声音自个听不见?”振兴睨笑说完,前行两步,先给庭葳递过衣裳,再展开叶儿的大衣屈身替她披上。
庭葳拎着短大衣滑过来,挨着我坐下,从运动袋里翻出毛巾,脱下黑色毛线帽,擦起雾气腾腾的湿发,“还是老家滑得过瘾,咱们回去,要能直接回老家就好了。”
我探身自椅下拿出庭葳的皮靴,搁到他的脚边,说道:“小葳,你还是听妈妈的话留下。”
“不同的年龄,做不同的事,留下专心学习,是为了以后更好的报国。”叶儿拍拍庭葳的肩膀,歪头复述我说过的话。一向疼爱叶儿,总笑脸相待的庭葳,首次绷着脸,闷闷地放下双手交错搭到膝上,任头上毛巾随寒风晃动。叶儿拽住毛巾的两角,侧身反扭与垂着头的庭葳对望,“哥哥,叶儿也舍不得哥哥,一想到哥哥不能再带叶儿玩,陪叶儿说话,就好难过好难过。”
听到略带鼻音的好难过,我的眼眶也随着一热,又依稀看到二十五年前在街头吹着寒风的我。历史常会有相似的事件重复出现,人生亦是如此,不同的是,当年我想留在英国,而庭葳则想随我们回归阔别近十年的故土。
前日,国内爆出一则惊人的消息,已身为国内领袖人物的远晋,在群生设计和鼓动下,宣布暂停剿共内战,与多年的死敌联手抵御外侮,并任命近几年致力抗日救国的黎先生为海外抗日救亡联合总会的会长,先生随即向海外的侨界侨胞发出号召,出物出力,齐心救国。
消息一出,振兴沉默无言一整天,我则失眠了一整夜,举国抗日,意味着套在我们身上的枷锁得以解除,即便回国,也不会给蓝家带来冲击。那一夜,漫长得似无止境,我知道,振兴想回去,想收复自己的家乡;我亦知道,面对让我深爱、让我悲怆的祖国,自己不会有第二选择。可是……有太多的可是横亘在回家的路上,庭葳和叶儿便是可是之一。
“可是叶儿相信妈妈,相信妈妈的安排,哥哥,你不也最信妈妈?”听完叶儿的可是,娇憨的小女仿佛一瞬之间长大了许多,我和振兴不约而同的互视一眼,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他说叶儿越来越像我的另一层意思,女儿,他比我了解的透。
庭葳扶正叶儿,秀目里的阴霾淡去些许,“好啦,溜冰时不敢翻花,说怕摔,现在不怕啦?”
叶儿摇摇头,“叶儿有更怕的事,怕哥哥难过。”
过了片刻,庭葳拍拍叶儿的头顶,侧身拿过一条毛巾,“你的帽子也湿了,别病了给爸妈添乱。”
叶儿歪歪头,欣喜之光在眼中忽闪,“你不添乱?”
又过了片刻,秀目里阴霾散尽,露出两潭春水,“Nuh uh(同no)”。
一家人回到长岛的寓所,车道的尽头停着两辆车,车的主人是除了二姐一家,我们仅有的朋友,只不过一个是来密商大事,一个属不速之客。密商大事的,是我们在此地幕前的运作人,易生,他统管着大到地产小到餐饮的多项生意。
当年我苏醒后,一家人正商议今后的去向,易生突然现身,并带来蓝鹏飞的一份遗嘱和亲笔信,遗嘱上赠给易生一笔不菲的资金,让他管理,用作蓝家的后备金,备注声明如果蓝家无恙,资金由他自行支配,无须归还。易生说,经过两年的运作,投资已有不小的回报。就这样,由易生安排,举家来到了美国,在纽约定居。
汽车停稳,年过四旬,依然身手矫健的小唐麻利地打开汽车前后两门,当年为了方便照料我,振兴带了小唐一家随行。小唐小声向振兴毕恭毕敬地报告道:“周先生来了,杨先生带着一家也来 。”
振兴不动声色看看门口停着的两部车,吩咐道:“你寻个事由把周先生带到小书房。”然后调过视线,我心领神会点点头,“我去招呼靖仁一家。”
我们遁走出国不到一年,靖仁也带着家小漂洋过海,到了纽约,重操旧业,先在一家大医院就职,后自己开了一家诊所。与他们同在一个城市九年,住在同一个郡,重见却始于五年前,叶儿上小学。同一所学校的荐轩认出了叶儿, 叶儿虽不大记得荐轩的模样,却记得他和他坏人爸爸的名字,叶儿自是矢口否认,不料放学时,荐轩告诉接他的小玲,本是不信的小玲拗不过荐轩,陪着他守在校门口,见到了叶儿,还有接她的奉珠,家里便有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相认。
送走靖仁一家,已是晚饭后,我洗去一天的疲乏,换上居家服,开了半人高的保险柜,整理起家当。昨天和振兴商谈后,预定了几个方案,不论振兴和易生最后采用哪种方案,都少不了一样东西,资金。战争打的就是消耗,除了消耗人,还要消耗大量的物。
翻动的手指,停在一封牛皮信封上,我沉吟片刻,拿出信靠着保险柜席毯而坐,信纸泛着微黄,上面的墨迹依然黑浓,字句自己早能一字不差的背诵下来,可仍忍不住想再读一遍。
振兴吾儿,韵洋吾媳
爹虽不愿让你们读到此书,但打开此书,爹第一句话便是,你们永远是爹的骄傲。爹近来常反思自己的一生,做过对的事,也做过错事,可是爹不悔,爹尽心竭力,奋斗不息,爹可以自豪笑对天地,我蓝鹏飞无悔于今生。爹知道,读信的你们也是如此。
俗话 ,爬得高摔得重。越近权利的顶峰,危险越是重重,爹不能继续为吾儿吾媳保驾护航,只能为吾儿吾媳多备一条退路,特赠一笔钱与易生。这笔钱不能为吾儿吾媳力挽狂澜,至少能在落难之时给你们搭起一个遮风避雨的栖身之处。……
一道阴影挡住了灯光,我扬起头,见振兴静静站在两米远处,脸背着光,看不出情绪。我折起信,问道:“商量妥了?”
振兴答非所问,“在看爹的信?”
见不爱废话的振兴明知故问,心下明白,易生带来的消息不乐观,几个方案恐都难以实行。我和振兴隐居纽约,瞒得了别人,瞒不过神通广大、与我带亲的远晋,故派驻纽约的领事跟易生建起心照不宣的联系。
我拍拍身侧的地毯,振兴纹丝不动地站着,沉沉说道:“陪我到海边走走吧。”
十分钟后,我和振兴相携来到离家不过三百米的海边,一同住了脚,看浪涛击石,听海风灌耳。静默了一会儿,振兴开口问道:“靖仁来干嘛?”
振兴怎会猜不出靖仁来的意图,就如靖仁猜到我们想回国,对国内早已哀莫大于心死的他,赶来用医生的那一套说词劝我留下。振兴想避重就轻打开话题,我也尽量轻松配合,讲出靖仁道别时跟我说的一句话,“他来表态,说,我们到哪儿,他们会为了荐轩跟到哪儿。”
振兴嘿笑了一声,“叶儿要知道,心里准会哭呢。”
我跟着笑道:“可是应了不是冤家不聚头。”叶儿性格里有振兴的硬气和执拗,一直不肯忘怀靖仁的所为,对荐轩亦是爱理不理的。想想下午两个孩子相处的情形,我又是一笑,“话说回来,荐轩那孩子我看着不错,到不会委屈了咱们叶儿。”
“你呀,孩子才多大,什么委不委屈的?”
听到满带保护欲的腔调,我靠上振兴的肩头,抿嘴偷笑。振兴松开挽着我的胳膊,改为搂姿,静听了几回浪袭浪退,宛如自语地轻轻说道:“爹信里让咱俩平凡渡过此生,我也曾许诺给你一份平静的生活。”
我偎到振兴的胸前,伴着咚咚心跳的节律,柔声回道:“有这十年,我很满足,甚至有种偷到的幸福感。振兴,你为 做的太多,真的太多太多,你该为自己痛快地活一次。”
过了一小会儿,振兴双手拥住我,偏头贴上我的头顶,我感到一股情绪在依偎处滋生,并迅速膨胀,极具张力,挟带霸气,是久违了的男儿豪情。“远晋不愿咱们用原名回国,更不愿意咱们回蓝家,没关系,我就当一名普通的士兵,国内最缺飞机,咱们建一个小小的飞行队,不会碍着他,名字我刚想好了,就叫神鹰队。”
“神鹰队?”我钝钝地回问。本来我想用自己的原名,协助黎先生的工作,振兴重回蓝家,带兵抗敌,远晋一一否定,倒也符合他的性子,让我瞠目的是振兴,这般的痛快实在大大超出自个的想象。他几年前加入了家飞行俱乐部,拿到了驾驶执照,可这与驾驶战斗机,与敌人近身格斗有天壤之别。
“志难挫,鹰击长空万里阔。万里阔, 力挽北斗,气吞日月。青山座座皆巍峨,壮心上下勇求索。勇求索,披荆斩棘,赴汤蹈火。”
振兴用低沉的嗓音朗诵起《忆秦娥?神鹰》,满带豪情的抑扬顿挫,平息了海浪的喧嚣,静止了海风的呼啸,亦稳住了自己纷乱的大脑,我静静地聆听气吞日月的词句,黑暗无垠的海天,渐渐变成一碧如洗,一缕幽幽的尘香,随着细柔的风漂洋过海,飘进鼻端,落入心田。一念后,大洋的上空,多了一个清亮铿锵之声,“……青山座座皆巍峨,壮心上下勇求索。……”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敲上了尾声两字,对着二字,长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尾声早已不是最初生离死别的悲剧,也删去了曾经设想女主半身不遂的虐情,收于平淡,但是,我不悔,生活原该多些美好。
在此,向阅读本文的读者朋友道声最真挚的感谢,正因为有你们,让我坚持下来,完成了七十多万字的长文。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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