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161 一百六十


回到船舱,素秋闷闷不乐地望艳春冻红的脸颊一眼,十分后悔让他陪刘梓去吹风。
    何欣然的变化如此巨大,刘梓是她丈夫不可能不知道,说不定何欣然的变化还是受了他的影响也未可知,她暗暗猜测。让艳春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聊天,难免对他不是一场为难。
    “哥哥,你和刘先生没有闹不愉快吧。”素秋内疚地问,仔细观察着他的脸。
    “怎么可能?刘君很客气,我们只是聊了会儿网球,没有谈什么敏感的话题。”艳春安慰着素秋,注意到她眉目间的忧愁轻声问,“你们闹别扭了?”
    素秋没有回答,沉思片刻后迟疑地问:“哥哥,你说,是不是所有人都会慢慢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五年,十年后,我会不会也不知不觉地变了?”
    艳春望着素秋忧郁的脸,拉住她的小手低声说:“这是一定的,所以素不要太失望。环境在变,处于其中的人有变化这很正常。至于你,素,不管你怎么变,都只是哥哥的好妹妹。”
    素秋怔了怔脸上微烧,含糊地嘀咕一句:“哥哥,晚上咱们会钞,不要让刘先生抢先了。我不想欠他们人情。”
    “哥哥省得。”
    艳春明白素秋心意,爱惜地摸摸她的头顶。和旧日好友见面并没有让素秋心境开朗进来,反而更加低迷,他是看在眼里的。素秋虽然什么都不说,他却能肯定是俩人闹了意见。回想旧日那个清纯活泼的少女,再同今天的贵妇人比较,他大概猜到了俩人矛盾所在。
    感到艳春温柔的呵护,素秋心绪平静了些,抬头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清澈宁静,睫毛微卷上翘浓密得像鸦羽,看得艳春呼吸一窒,收回手。
    “时间还早,你昨晚睡得不好,现在先躺躺,到时候哥哥喊你。”
    素秋也觉没精神,勉强赞同坐到铺上,懒懒地不想动。
    艳春走过去,蹲身帮她解靴子。
    打个哈欠,素秋目光茫然地看着艳春感觉哪里不对头,可是空白的大脑拒绝思考。
    艳春又帮她脱掉呢大衣,摊开毛毯盖在她身上。素秋再看一眼艳春,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说就睡过去了。
    艳春将她的薄呢大衣盖在毛毯上,又把她的靴子擦了擦搁在床边,这才坐回自己床铺望着熟睡的素秋出神。
    离开广州后天气转冷,船上提供的被褥却只有毛毯。每天他们睡觉都将大衣盖在上面,却仍不暖和。
    不过,艳春现在想的远远超出这个问题,而是有关俩人的日常相处方式。相互压抑感情的结果,就是他们对彼此的接触极为小心。
    现在阻碍不存在了,习惯却仍然保留了下来。刚才素秋困惑的目光,让艳春的心脏微微疼了一下。
    他不喜欢现在俩人的相处方式,他希望素秋可以同俩人感情未发生变化前那样,随时抱住他向他撒娇。而他也可以像从前那样心无杂念地抚摸她的头发,亲吻她的额头。
    默默地凝视着素秋,他心想,不着急慢慢来,他们还有很多时间来逐步适应现在这种新的关系。
    她会幸福,因为他,始终在努力地守护着她的幸福,并且将会一直到永远。
    晚上四人在船员餐厅用餐。何欣然换了套翡翠首饰,仍穿着皮裘,比白天更觉华贵。刘梓也是西装革履,头梳得很整齐,显得容光焕发。
    经过小睡,素秋精神明显好了很多。她仍穿着白天那套衣服,没戴帽子,头上别一只白绒花,显得清丽脱俗。
    艳春也穿着白天那件细柳条呢外套,深灰衬衣系着领带,袖上同素秋一样佩着黑纱,压抑中仍透出高华的气质。不少食客都不自觉地望他几眼,眼中是讶异和仰慕。
    船上饮食类似于自取式西餐,四人用盘子各自取了些食物,坐到一张空桌边用餐闲聊。
    何欣然他们这次是新婚旅行,目的地是西欧诸国。她热切地向素秋打听巴黎各处名胜,还询问她的游历感想。
    素秋勉强说了几句,就发现自己完全不用回答。何欣然不仅对巴黎,对其他地方的名胜都了如指掌,其熟悉程度几乎令人疑心她已经去过了,而且还不止一次。
    刘梓坐在何欣然身边听她唠叨,不时冲艳春兄妹含笑,似在暗示何欣然如何感性,示意他们不必认真。
    当何欣然的讲述告一段落后,刘梓和艳春谈起了长沙的风土人情。饭桌上不显热闹也不冷清,倒是让艳春兄妹暗暗松了口气。
    艳春态度始终不温不火,平静地听刘梓说话,偶尔也提出自己的观点。
    刘梓似乎对艳春很欣赏,同他的谈话越来越亲热。艳春一一巧妙地避过了过于深入的交谈,脸上带着湿润的笑意。
    会钞时,刘梓果然很快地去掏钱包,不过看到艳春已经在召唤侍应手中也拿着钱包时,又收了回去。他是识大体的人,断然不肯做出与人争着会钞的尴尬之举。
    他同艳春客气几句,转而抱歉地望一眼何欣然。何欣然回他个嗔怪的眼光,然后停头喝咖啡。
    回到舱房,素秋和艳春面对面坐在自己铺位上,一时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素秋有些纳闷地问:“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刘先生?你都不大同他讲咱们的事情。”
    “不是不喜欢,而是不能喜欢。刘君是南京政府的人,这个身份太敏感,背景也太复杂,咱们和他又是初识,怎么可以向他完全敞开心扉?你因为他是何欣然的丈夫,所以也将他看成朋友吗?”艳春不紧不慢地解释。
    素秋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看着艳春小声说:“我不知道,哥哥。可是欣然嫁给了他,同他是一家人,咱们防着他不就等于在防着欣然吗?虽然欣然和从前不大一样,可我仍当她是姐妹。”
    “不是防备,只是不去亲近。素,像我们这样的人,对政治是不通的。既然不通,就不该去接近,以免陷于不义。‘君子不立于危墙’就是指的这个。现在北伐胜利在望,可是天下仍不安定,咱们要懂得谨慎。况且,刘君是什么人?他是军界的人,现在两党虽然在合作,但不和谐的声音仍可以听得到。琉珏是□□员,失踪已快一年了。若非党派之争,她好好的一个学生怎么会忽然消失?这些问题,你想过吗,素?”
    素秋默默听艳春分析已是心服,后又听他提起琉珏,就更加难过。在卫家,他们问过琉珏,全家人都不知道她的下落,卫奶奶伤心地流下了眼泪,琉玚也是心绪郁结。
    她眼睛发酸,轻轻回答:“我没有忘记珏姐姐,只是没有想到事情的复杂性。以后我会注意的,哥哥。”
    艳春听她语音凄切,又看见她两个眼皮红红的,心里不由怜惜。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他忍了又忍,最后实在没能忍住,起身坐到她身边慢慢搂住她。
    “素,对不起,哥哥让你难过了。”
    素秋初而惊讶,随之泰然,靠在艳春胸前抽了抽鼻子摇头:“不关哥哥的事,我知道,哥哥是为我好。”
    “素。”艳春低喃,抬手摸摸她软软的短发,满心怜爱。
    兄妹俩默默地相拥而坐再也没有交谈,内心都感到一片安宁。
    过了片刻艳春偶尔低头,发现素秋竟然睡着了,浓浓的睫毛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哭累了还是这些天睡眠不足困的。
    他小心翼翼地抹去素秋睫毛上的泪珠,帮她脱去大衣鞋袜,却不敢动她其他衣服。轻柔地扶素秋躺进毛毯,再盖上俩人的大衣,艳春才去洗漱。
    洗漱完毕,艳春回到舱房见素秋似乎是睡热了变了个睡姿,手伸出来搁在脸旁,呼吸轻细。
    艳春见她微粉的脸颊衬着花瓣一样的手指,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和谐,一时竟然看呆了。
    过了半晌,他轻轻执起那只小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然后塞回毛毯,又帮她理了理乱发才脱衣睡下。
    随后的旅程,素秋几乎天天和何欣然见面。四人只泛泛谈些世人皆知的事情,倒也相处自然。
    何欣然似乎也受了刘梓提醒,不再口无遮拦地同素秋什么都说。素秋这才真正感觉到艳春的先见之明。
    回到巴黎,美院和巴黎大学已经开学有一个月了。艳春和素秋安顿好何欣然夫妇,顾不上去拜访朋友们就急忙去销假复课。
    艳春的指导教授毕克朗在看到他臂上的黑纱后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让我们继续来谈谈你上学期的那几副风景画。我认为,目前你的作品存在几个问题,第一……”
    他详细地逐条分析,随口列举了一些著名画家对同类题材的处理手法,语调温和不急不徐,令人听而忘倦。
    艳春认真聆听,在毕克朗说完后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师生俩人很快像平常那样陷入了深刻的讨论,甚至争论。
    对于毕克朗教授的表现,艳春从心底里感激。
    他不仅是位技艺超群的绘画大师,更是位善良敦厚的长者。他没有对艳春说什么空洞的安慰之辞,而是在言谈举止中给予他温暖和关怀。毕克朗了解艳春,知道他不需要那些廉价的同情。
    素秋却在琼斯蓝眼睛流出的泪水中又痛哭了一场。
    单纯易感的琼斯看到素秋的脸和孝衣已知终是无幸,当场抱住素秋就开始哭泣。
    他一边哭一边哽咽着说:“亲爱的,秋,亲爱的,你不要伤心,我会陪在你身边的。”
    多莉楼住素秋的腰,眼泪也止不住地流淌。
    马丁难过地站在旁边,不知道应该先安慰哪一个,因为琼斯哭得最大声和伤心。
    爱伦走出图书馆,远远地就看到四个人抱在一起哭泣,立刻丢下一班同学跑过来。她一眼看见素秋,脸猛地白了。
    “秋,噢,秋,我的上帝!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用力拽开琼斯紧紧抱住素秋颤声喊,眼内泪光闪闪。
    感受到朋友们的关心,素秋痛哭一阵后心绪平稳了一些。她用手帕擦擦脸,挨个儿打量面前都用无比真诚和同情的目光看着她的同学,感到心里暖洋洋的。
    “谢谢你们。”她轻声说,怀着满腔感激。
    “秋,好朋友之间是不用说谢谢的。”
    四人齐声回答,擦干眼泪鼓励地冲素秋微笑。
    “嗯,咱们永远是好朋友!”
    素秋用力握住爱伦和琼斯的手,马丁和多莉见状也将手抻过来。
    五个人紧紧拉着手,站在人来人往的校园内。所有路过的师生都觉得这个场面很温馨,巴黎春天阴郁的天空似乎都在这些年青人带泪的笑容中被照亮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