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之悲剧

第49章


他叹口气,“所以,我既然并未宣誓护卫字面上的公正,我觉得,既然罪恶的源头并非出于那个男孩子,既然无论是策划或犯罪冲动都不是他自发的,既然就广义来说,他是悲惨环境的受害者……应该要给他一个机会!”
雷恩凝望地面静谧的波纹和悠游的黑天鹅,“从一开始,甚至在我读到大纲之前,当我以计谋是由成人构思的假设为基础进行调查时——我就预测可能还有一次谋害露易莎的行动。为什么?因为,由于前面两次都不是当真的,由于黑特太太的死才是主要的目的,依逻辑,似乎阴谋者应该会再安排一次以露易莎为对象的‘企图’,加强杀人动机是出于对付她,不是对付她母亲的假相……倘若这名新的阴谋者真的要杀死露易莎,我怀疑这第三次企图可能会当真致命,无论如何,我相当肯定会有另一次行动。
“当我在烟囱墙上的秘洞找到一试管的毒扁豆碱,这个计谋中还没有被用上的毒药,理论便得到证实。基于两点理由,我用牛奶取代毒扁豆碱:预防意外,并且给杰奇一个机会。”
“恐怕我不太了解怎么——”布鲁诺开口。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你们,我在什么地方找到大纲的理由,”雷恩把他的话挡回去,“等到你们了解就太迟了。你们会设陷阱,当场逮住他,把他缉捕起来……我要用什么方法给他一个机会?就是用这个方法。我找到手稿,发现里面不止一次说明,无论如何,绝对没有要毒死露易莎的意思,一再重复,如你们读到,说不要杀死她。因此我用一试管无害的液体取代,让杰奇有机会实行大纲的最后一项指令——即对露易莎进行第三次假下毒——而不造成任何恶果。我很确定他会不顾一切地遵照大纲的指令做到底……我自问:等他依照大纲指示把脱脂奶下毒以后,他会做什么?大纲对这点并未完整说明——Y只说他会或者引人注意脱脂奶不太对劲,或者用某种方法避免露易莎喝下去,所以我在旁观察。”
他们俯身向前,神情紧张。“他做了什么?”检察官耳语问。
“他从窗台溜进卧室,取得他以为装着毒药的试管。大纲上,据我所知,要求在脱脂奶里滴十五滴毒药,杰奇踌躇一下——然后把整瓶试管的毒药都倒进玻璃杯里。”雷恩停下来,沮丧地望一眼天空,“这看起来很糟糕,这是第一次他故意不遵守大纲的说明。”
“然后呢?”萨姆厉声问。
雷恩疲惫地望着他,“虽然计划中指示,要在露易莎喝下去以前引人注意奶中有毒,他并没有如此做。他任她喝下去,事实上,我看见他从窗台外偷看,而且,看她喝下脱脂奶以后没有任何痛苦挣扎的后果,他脸上有失望的表情。”
“上帝慈悲。”布鲁诺大为震惊。
“不是位很慈悲的上帝,”雷恩沉重地说,“起码对那个可悲的小家伙不怎么慈悲……此时我的问题是:杰奇会做什么?确实,他在好几方面都没有服从大纲的字句,而现在大纲已经结束了,他会就这样罢手吗?如果他到此为止,如果他没有再企图毒害露易莎或任何人,我下定决心绝口不提他的罪状,佯装我无能破案,从此踏出这出戏,这个男孩子可以有机会改邪归正……”
萨姆巡官表情很不自在,布鲁诺瞪着一只搬了一小片干叶子的蚂蚁忙乱地往小土丘爬上去。“我看住实验室,”
毫无生气的声音传来,“那杰奇可以取得更多毒药的唯一所在——如果他要的话。”稍稍停顿一会儿,“他要,我看见他潜入房间,刻意拿下一个标明有毒的瓶子,装满一支小瓶子,然后离开。”
雷恩一跳站起来,用脚尖站起来,用脚尖踢一团泥土。
“杰奇给自己定了罪,两位先生,对流血和谋杀的欲望已经深植他的脑海……当时他已经开始使用他自发的意念,跨越现成和特定的指示——事实上,违背了大纲,这时我知道,他已经无可救药,如果不受嫌疑地活下去,他会一辈子成为社会的害虫,他不适宜再活下去,同时,如果我告发他,继之而起的,将是一场社会报复一名十三岁大男孩子犯罪的惨烈局面,至于他所犯的罪,最后分析起来,其实是社会本身的……”雷恩沉默不语了。
等他再度开口,语气已然不同,“整个事件的悲剧,你们可能会说,正是Y之悲剧——就如他所自称——约克·黑特以小说写作的精神计划一件罪案,却在自己孙子的心灵里创造出一头自我毁灭的怪物,后者把计划承接过来,一步步实践到叫人毛骨悚然的地步——甚至远超过Y在小说里的愿意。当那个孩子死亡时,我选择演出众人中的一角,仿佛我也被这悲剧吓坏了——而不揭露他的罪状。揭发能对谁有什么好处吗?对所有关心他的人来说,永远不公开这男孩子的罪是比较好的。如果我当时揭露他的罪状,在正值你的上司和新闻界都在叫嚣要求一个结果的时候,很自然你会把事实公布……”
萨姆想要说什么,但雷恩又接着讲,“还有杰奇的母亲玛沙,也要列入考虑,更重要的,小家伙比利,总也要给他一个机会……同时,巡官,我没有意思要害你受苦。假使,譬如说,你因为逮不到凶手而被降级,那么我就不得不出面,让你用这功绩保住职位,那是我欠你的,巡官……”
“谢了。”萨姆淡淡地说。
“但是经过两个月,抗议的风暴平息了,你的地位安稳如前,我不是有理由隐藏事实不让你们两位知道——提醒一下,是把你们当朋友,而非执法的官员来看。我唯一的希望,是你们能从人道的立场来理解我在这整桩难缠的事件中的所有动机——并继续把杰奇·黑特可怕的故事保密到底。”
布鲁诺和萨姆沉重地点头,两个人都心事重重,情绪低沉,萨姆兀自点了几次头……突然他在草地上坐直起来,把两只肥大的膝盖抱在厚胸前。“你知道,”他随口说,“这档事最后有个地方我不明白。”他扯起一片叶子,放在嘴里咀嚼起来,“那孩子在最后一次下毒的时候竟然犯错,自己喝下了他原来要给卡比安那女人的毒牛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嗯,雷恩先生?”
雷恩没有回答。他的脸稍微避开萨姆,默然把手探进口袋,拿出一巴掌的面包,开始把面包屑投向池面,天鹅优雅地向他游来,开始啄食面包。
萨姆靠向前去,不耐烦地轻敲雷恩的膝盖,“嘿,雷恩先生?你没听到我说什么吗?”
布鲁诺检察官忽地起身,他粗鲁地捶了萨姆的肩膀一拳,巡官吓了一跳,仰头看他,布鲁诺脸色苍白,下巴抿得紧紧的。
雷恩缓缓转过身来,以痛苦折磨的眼神望着两位男土,布鲁诺语调奇异地说,“走吧,巡官,雷恩先生累了。我们最好上路回城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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