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弹子球(80年,31岁)

第17章


杰分别在三个小深底钵里搅拌三种调味汁。大蒜味如细雾四下飘移――鼠进来时正值这一小段时间。   鼠一边用杰借给的指甲刀把指甲剪在烟灰缸里,一边这样说道。
  “离开?”―”去哪里?”
  “没目标。去陌生的城市,不太大的为好。”
  杰用漏斗把调味汁注入一个个大长颈瓶里,注罢放进电冰箱,拿毛巾摇手。
  “去那里于什么?”
  “干活。”鼠剪完左手的指甲,一再看那手指。
  “这里就不成?”
  “不成。”鼠说,“想喝啤酒。”
  “我请客。”   “领情。”
  鼠把啤酒慢慢倒进冰镇过的玻璃杯里,一口喝去一半:“怎么不问为什么这里不成呢?”
  “因为好像可以理解。”
  鼠笑了,笑罢哑了下舌:“跟你说,杰,不成的。即使大家都那样不问不说地相互理解,也哪里都到达不了。这种话我本不愿意说的……我觉得自己好像在那样的世界里逗留得太久了。”
  “可能。”杰沉思片刻说道。
  鼠又喝了口啤酒,开始剪右手指甲:“想了很多,也想过去哪里到头来还不一样。但我还是要去,一样也好不一样也好。”
  “再不回来了?”
  “当然迟早总要回来,迟早!又不是出逃。”
  鼠出声地剥开小碟里的花生,把满身皱纹的壳扔在姻灰缸里。打过蜡的吧台护扳上积了几滴啤酒的冷水珠,他使用纸巾揩了。
  “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后天,说不准,大致这三四天里吧。准备妥当了。”
  “风风火火的。”
  “恩……尽给你添麻烦了,这个那个的。”
  “啊,事情是够多的了。”杰一边用抹布擦壁橱上排列的洒杯,一边频频点头,“一旦过去,都像做梦。”
  “也许是的。可我好像花了好长时间才真正这么认识到。”
  杰停了一会,笑道:“是啊,我时常忘记和你相差20岁。”
   鼠把瓶里剩的啤酒往杯里倒空,慢慢喝着。啤酒喝这么慢还是头一遭。
  “再来一瓶?”
  鼠摇一下头:“不,可以了。我是作为最后一瓶喝的,在这里喝的最后一瓶。”
  “再不来了?”
  “打算是的。怕不好受。”
  杰笑了:“迟早要相见的。”
  “下次见时说不定认不出来了。”
  “闻味儿知道。”
  鼠又慢慢看了一遍剪干净的手指,把剩的花生揣进衣袋,拿纸巾擦擦嘴,然后欠身立起。
  风如在黑暗中的透明断层滑行一般悄无声息地流过。风微微摇颤头上的树枝,有规则地将叶片抖落在地面。落在车顶的叶子发出干巴巴的声响彷徨一会,之后顺着前车窗玻璃,积在挡泥板上。
  鼠一个人在灵园树林里舍弃所有话语,兀自透过车前玻璃望着远处。车前几米远的地面被齐整整切去,而横亘着黑暗的天宇、海和城市夜景。鼠身体前倾,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纹丝不动地盯视空中的某一点。夹在指尖的没有点火的香烟,其端头在空间不断勾勒若干复杂而又无意义的图形。
  跟杰说过以后,一种不堪忍受的虚脱感朝他袭来。勉强汇拢一处的种种意识流,突然散向四面八方。至于去何处才能见到它们重新合而为一,鼠无由得知。迟早要流进茫茫大海,别无选择。黑暗的河流!也可能没机会重逢了。他甚至觉得25年时间只是为此而存在的。为什么?鼠质问自己。不知道。问得是好,但无答案。好的提问屡屡没有答案。
  风又多少加大了。风将人们种种活动聚敛的些许温暖带往某个辽远的世界,而留下凉浸浸的黑暗,让无数星辰在黑暗深处熠熠闪光。鼠从方向盘撤下双手,在唇间转动一会香烟,而后突然想起似的用打火机点燃。
  头略略作痛,较之痛,更接近被冰凉的指尖按压两侧太阳穴的奇异感,鼠摇头驱赶纷坛的思绪。总之结束了。
  他从小格箱里取出全国公路行车图,慢慢翻动图页,依序朗读几个镇的名称。镇很小,几乎从未听过。这样的镇子沿路绵绵不断。读了几页,几天来的疲劳如滔天巨浪遽然朝他压来,温吞吞的块状物开始在血液徐徐巡行。
  困。
  睡意似乎格一切抹除得干干净净。只消睡上一觉……
  闭上眼睛时,耳底响起涛声―--冬日的海涛拍击防波堤,穿针走线一般从混凝土护坡预制块之间撤离。
  这样,不向任何人解释也可以了,鼠想。海底大概比任何城镇都温暖,充满安宁和静谧。算了,什么都别想了,什么都已经……
25
  弹子球机的呼唤从我的生活焕然远逝。空落落的心情也已消失。当然,“大团圆”不至于因此像“亚萨王和圆桌骑土”那样到来。那是更以后的事。马倦、剑折、盔甲生锈之时,我躺在长满狗尾草的草原上静听风声好了。哪里都可以――水库底也好养鸡场也好冷库也好――我走我应走的路就是。
  对我来说,这短时的尾声只不过如露天晾衣台一般微不足道。
  如此而已。
  一天,双胞胎在超市买了一盒棉球棒,有300支装在盒里。每次我洗澡出来!双胞胎都坐在我左右同时掏两侧的耳朵。两人耳朵掏得着实够水平。我闭目合限,边喝啤酒边在耳里听两支棉球棒的动静。不料一天晚上正掏耳时我打了个喷嚏。这一来,两耳一下子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了。
  “听得见我的声音?”右侧说。
  “一丁点儿。”我说。自己的声音是用鼻侧听到的。
  “这边呢?”左侧说。
  “同样。”
  “打喷嚏打的。”
  “傻小子。”
  我叹息一声。简直就像从保龄球道的一头,听7号瓶和10号瓶说话一样。
  “喝水会好的吧?”一个问。
  “何至于!”我气恼地吼道。
  然而双胞胎还是让我喝了一铁桶分量的水,结果无非弄得肚子不适罢了。痛并不痛,肯定是订喷嚏时把耳屎捅到里头去了,只能这样认为。我从抽屉构出两支手电简,让两人查看。两人像窥视风洞似的把光射进耳内,看了好几分钟。
  “一无所有。”
  “什么也没有。”
  “一尘不染。”
  “那为什么听不见?”我又一次吼道。
  “过期失效了。”
  “聋了。”
  我不理睬二人,翻开电话薄,给最近处的耳鼻科医院打电话。电话声听起来甚是吃力。也许这个原因,护士似乎多少有点同情。说一会儿开门,叫马上过去。我们火急火燎穿好衣服,出得宿舍沿街走去。
  医生是个五十上下的女医生,发型虽如一团乱铁丝,但给人的感觉不错。她打开候诊室门,“啪啪”拍了两下手示意双胞胎别出声。然后让我坐在椅子上,不无冷漠地问怎么了。
  我讲完情况,她说明白了,叫我别再吼了。接着拿出没带针头的大号注射器,满满抽了糖稀色液体进去,递我一个白铁皮喇叭简样的玩艺儿,让贴在耳朵下面。注射器插入我的耳朵,糖稀色液体在耳孔中如斑马群一股狂奔乱跳,又从耳朵淌出落进喇叭简。如此反复三次,之后医生用细棉球棒往耳孔深处捅了捅。两耳弄完时,我的听力恢复如初。
  “听见了。”我说。
  “耳垢。”她言辞简洁。像在做接尾令语言游戏。
  ‘可刚才看不见的啊。”
  “弯的。”
  “你的耳道比别人的弯曲得多。”
  医生在火柴盒背面画出我的耳道。形状像是桌角钉的拐角铁。
   “所以,如果你的耳垢拐过这个角,任谁怎么呼唤都回不来了。”
  我哼了一声:“如何是好呢?”
  “如何是好……掏耳时注意就行了嘛,注意。”
  “耳道比别人弯这点,不会带来别的什么影响?”
  “别的影响?”
  “例如。―“精神上的。”
  “不会。”她说。
  我们绕弯从高尔夫球场穿行15分钟,回到宿舍。第11球洞的狗后腿形球道,使我想起耳道,旗让我想起棉球棒。还有,遮挡月亮的云使我想起B52轰炸机的编队,西边郁郁葱葱的树林让我想起鱼形镇纸,空中的星星令我想起发霉的洋芫荽粉…―“算了算了。总之耳朵在无比敏锐地分辨着全世界的动静,就好像世界掀掉了一层面纱。数公里远处夜鸟在鸣叫,数公里远处人在关窗,数公里远处有人在卿卿我我。
  “这下好了。”一个说。
  “太好了。”另一个说。
  田纳西・威廉斯这样写道:过去与现在已一目了然,而未来则是“或许”。
  然而当我们回头看自己走过来的暗路时,所看到的仍似乎只是依稀莫辩的“或许”。我们所能明确认知的仅仅是现在这一瞬间,而这也无非与我们擦肩而过。
  送行双胞胎的路上,我一直想的大体是这样的东西。穿过高尔夫球场往西站远的汽车站行走之间,我一直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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