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玫瑰

第82章


然而,如今的他却变了。
他的眼睛不再有光芒,他的脚步不再踏出深宫,他甚至也不再听别人说话——没有人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他也不愿解释自己每一个命令,独断独行得宛如一个皇帝。
渐渐的,谣言开始流传。
所有人都说那口柜子其实真的是一具棺材,那里面装着阿黛尔公主的尸骸——不是完整的尸体,而是碎裂的残片。这个魔鬼的孩子因为种种的罪行而遭到了天谴,为了逃脱神的惩罚,她躲进了修道院假装忏悔,然而恶魔的本性却难以掩盖,在雷霆之夜杀死了教堂里的所有人。最后,她的罪行终于惊动了女神,被闪电之剑碎裂,最终化为了灰烬。
而她的哥哥,那个窃据了翡冷翠最高权柄的独裁者,也迟早会得到神的惩罚。
谣言渐渐扩散,不可遏制地传入了西域各国。
教会震怒了,红衣主教们纷纷认为这个犯下如此罪行的人不能窃据梵蒂冈的至高位置,而各国的统治者也因为害怕独裁者的野心进一步扩张,进而联合起来反对他。
局面渐渐变得不利:七人党只剩下寥寥三人,原先宣布臣服的城市酝酿着重新叛变,原本被他牢牢掌控的军队人心动摇,到处流传着他滥用毒药和近亲相奸的不利言论。
风暴已经渐渐开始凝聚了,闪电在乌云众隐约穿梭,就要下击。
然而,深居坎特博雷堡的那个人却始终沉默,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在遥远的卡斯提亚公国,一年前刚被教皇加冕的雷帝欧斯·德·费迪南大公长久地沉默,对着窗外湛蓝的大海举起了酒杯。
“在上次的夺位之战里,大公秘密地支持了西泽尔皇子。如今这一次您准备怎么应对呢?”心腹侍从等了片刻,终于小心翼翼地提问,“加图大人和各位元老都在等待您的答复。”
“加图?”费迪南大公忽然一震,眼神亮了一下。
“是的,是枢机大臣加图。”侍从补充。
“他也参与了这件事?”费迪南大公忽地冷笑起来,“是啊,自从纯公主死后,这个理想至上的家伙心里肯定就燃烧着火吧?哈!”
“大公?”侍从被主人此刻眼里的表情吓住了。
然而,卡斯提亚的国王在说完这一句后又陷入了沉默,转过苍白的脸看着蔚蓝的大海。灰冷色眸子里的表情变幻莫测,一把小小的银刀从他指尖露出又隐没。
“把我的回答带给翡冷翠。”最后,他将酒杯放在窗台上,凝望大海那一边,“卡斯提亚公国哪一边都不站——我们只站在胜利者那一边。”
等到偌大的宫殿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大公转过了脸,凝望着大海的西方尽头——那里,夕阳正在落下,将漫天绚烂的光芒隐藏在了阿尔弥雪山背后。在最后一缕日光消失在海面上之前,他俯下身去,轻轻吻着窗前汝窑美人瓶里那一簇美丽的玫瑰,用一种深沉而温柔的语气反复念着一个名字——
“阿黛尔……阿黛尔……”
如今的你,是否已经拥有了梦寐以求的爱、自由、洁净和安详?
夕阳沉没在地平线后时,阿尔弥雪山上一缕箫音渐渐消散。
当太阳消失时,圣特古斯大教堂的钟声开始敲响,回荡在整个翡冷翠的上空。箫声歇止,那个男子轻轻抚摩墓碑,站起身沿着山路不做声地缓步而下。他有着一张东陆人的脸。黑色的长发用玉冠束起,白袍的一角在深秋的风里微微飞扬。
翡冷翠的黄昏分外短暂,在走下山时,大地已经被夜色笼罩。
东陆男子在一个满是睡莲和鸢尾的池塘边停下,在那里他的仆人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归国的马车。然而,他却在池塘旁看到了一个西域青年。
“皇帝陛下。”那个黑色卷发的年轻人鞠躬,“您回来了么?”
那个东陆人微微颔首,用流利的希伯莱语回答:“哦,是你。加图。”
“我已经站在这里听了两个小时。听起来,陛下心里似乎埋藏了非常深沉的悲伤。”那个叫做加图的年轻人道,“您吹的曲子很美,有着西方音乐不能比拟的神秘——请问那种乐器叫什么?”
黑暗中的嘴唇似乎微微弯了一下:“你问的太多了,加图。”
他的声音里有刀兵般的冷冽,令加图微微冷颤。他知道这附近隐藏着无数的杀手。只要这个东陆皇帝皱一皱眉头,就能把任何人格杀当地。
“抱歉。”仿佛被对方气势压住,年轻政客避开了皇帝的视线,清了清嗓子,“那么说来,陛下是答应支持我们这一次的计划了?”
“不是支持你们,只是为了遏制西泽尔。”皇帝在黑暗中无声冷笑,“他是我生平最可怕的对手,我同你们一样,也不希望看到他成为翡冷翠的主宰。”
“无论什么原因都好。”加图抬手按胸,深深行礼,“只要大胤的皇帝支持我们,那么这一次的计划就有了大半的把握——我会连夜向议员们转达这个好消息。”
“祝你们好运。”东陆的皇帝低声笑了起来,“半年之前,翡冷翠大变到来。无数人在其中博弈,希望能借此获利。有人把注押在西泽尔身上,而有人赌苏萨尔或者教皇赢——但我却独独看好你,加图。”
他抬起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因为你是天生的政客,熟悉一切规则。而西泽尔他不过是个无意闯入了花园的野狼崽子罢了。”
“我们绝不会辜负陛下的厚望。”加图正色回答,“但获得最后胜利的并不是某个人,而是民主自由的制度——任何独裁独断、复辟帝制的野心都会被摧毁。”
“民主?”听到这个西域的名词,东陆皇帝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
“那么,”加图低声,“如果我们顺利达成了目标。陛下需要什么样的回报?”
“把晋国交给我,”皇帝在黑暗中开口,声音冰冷,“让出翡冷翠对于远东的控制权。”
“晋国?”加图低声,一怔。
“纯公主的故国,如今是瓦伦蒂诺公爵西泽尔·博尔吉亚的领地。”大胤皇帝补充了一句,黑暗里脸上似乎带着一丝冷笑,“吞并了越国后,我的国家已经和它接壤。翡冷翠的教廷逼得太近了,这让我在天极城感到非常的不舒服。”
“……”加图沉默下去,只道,“我会和议员们讨论这个问题。”
“很好。虽然事实上你们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但是我依旧会留给你们思考的时间。”皇帝轻声冷笑,“另外——”
他顿了一下,强硬的声音忽然出现了一丝软化的迹象。他在黑暗里抬起头,看着阿尔弥雪山,喃喃:“在上次见面的时候我曾经提出。为了表达合作的诚意,我可以改信你们的宗教,在大胤建立教堂和修道院,并邀请圣特古斯大教堂的神父和修女来东陆传播神的福音……”
加图沉默着,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但是,如今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大胤皇帝低声叹息,望着山顶喃喃:“我所期待的一切都已经埋葬,无论如何费尽心思去夺回都已经不再可能。既然如此,那么,你们的神对我来说也就毫无意义——”
他转过头,出其不意地低声:“加图,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吧?”
“是。”加图悚然低语,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这是一段极其隐秘的不伦之情,特别对于一贯重视纲常伦理的东陆皇室来说,更不啻是惊天的大秘密。每个听到的人都应该有刀刃加颈的觉悟。
“所以,我只有一个要求,”皇帝低声,忽然伸出手握紧了他的肩膀,一字一句,“无论将来翡冷翠的局势如何,都不要去惊动她——让她安静地睡在大海的朝阳里。”
“发誓!”皇帝低声,“就如发誓永远虔诚侍奉女神一样!”
他的手是如此用力,让文弱的年轻人忍不住低低痛呼起来。
“是……是的!”加图忍痛点头。“我以女神的名义发誓!”
“那么,”皇帝松开了手,微笑叹息,“我没有别的要求了。”
他退入了黑夜,抬起一只手示意,立刻有侍从上来为他打开马车的门。
“下个月,我会派人来西域和你联络,送来一切你们需要的东西,”皇帝在马车上低声,“加图,最晚到明年三月,我希望看到你们的成果——我要看到西泽尔的头颅被悬挂在十字架上!”
“是,”加图回答,“我们绝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
“再见。”皇帝微微一笑,放下了帘子,马车在黑暗之中朝着东方急驰而去。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远方的远方,风在低语,夜色里不知有多少事情正在悄然发生和改变。台伯河静静流淌,空空荡荡的圣特古斯大教堂钟声夜响,撑船的捞尸人在唱着古怪地歌谣,而千里之外的龙首原上、或许还能听到鬼哭一片。
世间一切,生灭迁流,刹那不住,谓之无常。
回首万里,故人长绝。很多事情都过去了,很多事情还要继续。在这一场波澜壮阔的大国博弈舞台上,命运的轮盘还在转动——有多少人各怀心思、争先恐后的等待着下注?又有多少人已经悄然抽身,永远的退出了这一场看不到尽头的角逐?
明日当太阳从爱琴海上升起时,黑暗中的一切就会冰雪般消融无痕。
但始终有一些东西还会在那里,就如刻入碑上的字。
那是永恒的。
阿尔弥雪山顶上风声低语,新月如钩。
大地在这里结束,大海从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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