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路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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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灵眉不敢多加追诘。茹芊抵达家时,神色涣散,似大病未治又劳碌不休的样。她喊她,她亦只匀了声“嗯”来,碎步移进自己的房间,双腿一软卧向了床。灵眉捧一盆清水,茹芊伸手去拧湿巾,半天都未曾拧干。她丢下毛巾,愣愣地盯住水盆中的倒影,食指一弹,那影子便四散逃往八方。她又痴坐了会儿,才与灵眉道:
    “妈,我口渴,想喝水。”
    灵眉慌不迭去倒水,水杯擎来,茹芊喝了口,却又呛了出来。这一呛将啜泣惊天动地地拔出,茹芊极力压着,那声线便变得时高时低,断断续续。灵眉听在耳际,犹如万蚁噬心,痛得不知如何才好。一手圈过茹芊,一手抚着她的发。茹芊哭问道:
    “为什么。妈,为什么你是这样,他妈妈亦是这样?我果真这般不讨人欢喜么?”
    纪灵眉无从言答,茹芊的询问像一柄钢戟,恰恰投掷到她的耙心。她已先期于颖寒处预算到这一着,自家和茹芊解释,只须时间让她去渗悟,曾颖寒却哪里能顾这许多?孩子们都似羔羊,老老实实地呆在祭祀坛中央,等待霍霍刀光,被祭祀的,竟不过是过期发酵的爱情,是开在铁树上的花朵。
    茹芊哭了一段,手机响起,她将之放在耳边,屏息听着,停云那边兴高采烈地问:
    “茹芊,到家了么?有没有和阿姨好好聊聊。对了,你走时忘记带药了,现在头还疼不?我估摸着你该到家才打来的,咦,你恁地不说话?”
    茹芊举着手机的手颓然跌下,那手机仍在嗡嗡地响动,激起停云一声高于一声的“茹芊”。她几乎就要崩溃了,互捉着胳臂,指甲死命磕进肉里,额汗涔涔。灵眉忙接听了来,轻声道:
    “茹芊睡了。她身体不是太好,你们有话改天聊吧。”
    她是不忍逆他的兴。那孩子的语气如此兴奋,她怎忍心给他当头棒喝?将手机关上,回望茹芊——她尽力缩成一团,将头夹在双膝之间不住颤抖。灵眉怎地忍心?紧抱住茹芊,恨不得将自家炮烙凌迟。过两炷烟香辰光,那孩子安静下来,推了她道:
    “妈,我累了。早些睡吧。晚安。”
    灵眉担忧茹芊,熄了灯,静坐在她床沿。夜色俱静,黑暗中只听见俩人匀称呼吸,茹芊翻来侧去地换了些姿势,又摸黑揠住她的手,道:
    “妈,我没事,你去睡吧。”
    “茹芊,妈妈有不可言论的缘由,你——”
    “我不想弄清楚了。你们都有不得说的缘故,我知与不知,结果难道会不同?妈,倘使命运如此,我,认了。”
    最后两字从齿缝间轧出,蕴含了不知多少无奈。这话纪灵眉听得,似一阵鞭挞,将心又突突地击了个遍。
    “妈,我真无事。你去吧,不然我也睡不安定。”
    她知茹芊是打发她走。这样的夜,她怎能安睡?然而再呆下去,只会叫茹芊愈发难过。她起身,替她掂了被角,摸黑出门,挪至门坎时忽然磕绊了一下,茹芊其实正凝目她走出,一声“当心”呼之欲出,却亟力咽在喉间,背了身子,两枚清泪钻入枕芯。
    是夜俩人均未安枕,灵眉忧心,茹芊浑身伤累。翌日灵眉早早买了点心等茹芊一块享用。茹芊出来,却是顶着两只熊猫眼圈的。坐下,取过一只馒头,撕碎了往嘴里送,她咀嚼得很慢,浆汤也是小口抿着润唇。灵眉勉力绎些话题,茹芊只当充耳不闻。灵眉知她勚苦,说了一半便停落下来。都默默吃这食不知味的早餐。半晌,茹芊倒似反应过来,喊她一声:
    “妈妈。”
    “茹芊,你恨我么?”
    她径自摇头:
    “我不恨你。妈,我恨我自己。今儿个若是他——若是停云再有电话,你能让他别再打来了吗?”
    灵眉怎能拒绝。到午间,停云果然又打了过来。灵眉事先预演好的台词通通派不上用场,吱唔着不知如何搪托,停云浑然不知,笑道:
    “阿姨或许对我有偏见。不碍事,我会用实际行动来证明的。”
    她不知自己应付了些甚,才算打发过去。
    茹芊一直装作漫不经心,这会支持不住,倚在门楣仰头深呼吸。尔后,她对灵眉说要去祖连画廊。
    茹芊自小便这样,凡遇到烦心事,必去画廊消闲。灵眉说陪同,她道:
    “妈,我一个人便好。”
    到画廊,话也懒得说,煮了一壶咖啡不喝,待凉了,重倒进壶中重煮。祖连亦担心起来,逗弄些笑话,茹芊吡吡嘴角,算是笑过。祖连道:
    “茹芊,别怪你妈,她有难言的苦处。”
    “我知。我不想问。”
    她的态度倒令祖连无法开口。他原是想等她哭斥的,完了便可将灵眉的故事一股儿倒出以获茹芊理解。可茹芊不愿闻问,这话茬再也从无论起。——只好陪坐着煮咖啡。到晚上申时,茹芊依旧呆坐着,中餐晚餐均未动箸。祖连送她回去,长路寂寂,茹芊辗着自家的影子,忽然道:
    “祖连叔叔。我知晓妈妈是爱我的。”
    他突然觉着茹芊长大不少。他道茹芊,假如你真能体谅,便不该凌虐自己,灵眉这一生已足够凄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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