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最新力作:历史的空白处

第4章


这样一来,果然把水师士兵牢牢地吸在了军营里,安静了许多。
  安静了儿子和安静了的士兵,都成了废物,但却都实现了他们各自“领导”的期待。别误会,古代的人也是人,跟我们现在差不多,当年的领导没有吃错药,这样的期待,其实是形势逼出来的,不是说,形势比人强吗?
  引导儿子吸鸦片的,多系八旗中人,而且是有头有脸的那一帮,什么王爷、贝勒、贝子和将军、云骑尉什么的。到了大清快要不行的当口,这些人家的子弟,多半都不学好,教也教不明白,改也改不过来,没出息呆在家里还好,一出来,准惹事败家,眼看着家里的那点底已经薄了,皇上的铁杆庄稼也靠不住了,打算多过两天富裕日子,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把孩子圈在家里这一招。八旗人家开了头,后来北京的小康之家也跟着学,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怪事干得人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反倒显得咱们老北京厚道。
  广东水师也是这样,到了道光年间,距离打台湾已经过去了百多年,承平日久,陆上的绿营还说不定有个土匪和造反的农民需要剿,水师则连这点事都没有。没事做,却有走私者的贿赂可以享用,饱暖思淫欲,不闹事才怪!凡事,积习已久,成为大家共同的习惯性行为,就难改了,除非把这个群体整体换掉——显然,这是谁也做不到的。因此,做领导的,为了自己在任期间的太平,开花会赌博,倒也不失为一种“理性选择”。
  咱们中国人的老祖宗真是高明,老早就造出了饮鸩止渴这个成语。对于得过且过的领导来说,做事的原则,是需要第一,况且,这个“鸩”(毒药)又不是自己喝下去,混一天算一天,如果侥幸混过了,管他以后洪水滔天。
  法国的路易十五,比起咱中国的官来,算个甚!这句名言安在他的头上,简直胡闹,完全不尊重知识产权嘛!
官服的前襟与后襟
  明清之际,北京有个关于裁缝的传说。说是有个高明的裁缝,为官员做衣服的时候,先要打听此人科考得售年龄的早晚,说是中进士早的,心高气傲,走路昂头挺胸,难免肚凸胸挺,所以衣服的前襟要长一点;中进士晚的,被考试折磨得惨,未免弯腰驼背,衣服的后襟要长点。这个故事的版本很多,也有说专指都察院御史的,因为御史气性都比较大,刚进院的和进院时间长的不一样,刚进院的,衣服的前襟要长一点,御史干长了,钉子碰的多了,气性渐渐消了,背也就驼下来了。
  这个传说,我总觉得是说官员的,跟裁缝无关。除了衣服样式有变化,做衣服的工具现代化了之外,古代的裁缝跟今天的裁缝并没有什么区别,是裁缝,给人做衣服,都要量身材,量体裁衣嘛,能揽上官员买卖的裁缝,手艺自然不差(传说里也说是高明的裁缝),怎么会蠢到量身材的时候连前凸还是后弯都弄不清?还需要打听人家简历才能知道?所以,传说说的,实际上是官员的前肚和后背,不是裁缝的前襟和后襟,官员前肚和后背与宦海生涯的关系。
  官员的身材当然首先是跟他爹娘的遗传有关,跟营养好坏有关(跟金多金少也有关,像范进这样,考一回试都要饿肚子的穷秀才,估计入仕之初肚子是鼓不起来的),但与仕途状况,却也不能说没有关系。不过,如果非要说这种相关性,那么跟入仕之早晚的关联度,其实远不如升迁快慢,官阶高低的关联度大。不管个子高矮,肚皮脂肪薄厚,脾气秉性如何,只要仕途顺利,肚子多半是要凸起来的,反之,仕途蹭蹬,背就要突出一点了。
  更多的时候,官员的挺胸凸肚还是弯腰俯首,关键要看他们跟什么人在一起。跟上司和来头大的同僚在一起的时候,身体必然有向后的弧度,点头如同鸡啄米。如果下属来见,或者审理官司,堂下跪着老百姓的时候,那么,身体向前的弧度自然就出来了。
  有什么样的裁缝,能够顺应这种变化,裁出合乎官员动作需要的官服来?我想没有,除非准备许多套不同的衣服,或者前襟长,或者后襟长,在不同场合,见不同的人,换不同的衣服,如果是这样,衣服合适与否,关键不取决于裁缝,而是仆人了。好在,那个时代,士大夫的服装,都很长,弹性大,只要剪裁大体合适,无论肚子挺到什么程度,腰弯到什么地步,断不至于衣襟前撅后翘,更不可能走光的。
  时代在进步,袍褂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经过革命洗礼之后,长的衣服没有多少人穿了,干部队伍,更是没有长衫的生存余地。幸好,当官员们再次学会跟前辈们挺胸凸肚和鞠躬如仪之时,西装开始流行,很快,前面不太扣扣子的标准西装,就成了官员们标准的官服,样式越来越洋,剪裁越来越好,自然,也越来越合乎官员在各种场合的需要,断不至于让他们失仪。从前流行的中山装,或者一度被外国人视为新中国官员标准制服的毛制服,很快退出了官场。
  衣服,或者说官服,也要识时务。
官运挡不住的人(1)
  从晚清入民国的大人物中,徐世昌算是地位很高的一号要角。在晚清位极人臣,做到军机大臣,太傅衔太保,进入民国,做过袁世凯的“国务卿”(内阁总理),最后居然成了民国大总统。可是细想起来,此公虽然一路大官做上去,但好像什么事也没做过。他参与过袁世凯小站练兵,但兵不是他练的;他做过清朝第一任的巡警部尚书,但警察也不是他办的;他做过东三省的总督,好像除了让自家的宦囊鼓了好些之外,没留下什么政绩。至于在民国做总统,本是傀儡,姑且不论,给袁世凯做国务卿,连主子要做皇帝,都没帮什么忙。这样的人,你说他好吧,没做什么好事,你说他坏吧,也没什么坏事他是祸首,就是官运亨通,挡都挡不住。曾国藩说过,俞樾拼命做学问,李鸿章拼命做官,他都赶不上。但是拼命做官的李鸿章也赶不上徐世昌,没有过上一把总统的瘾。
  不过,徐世昌的官运在入仕之初,并不那么好。虽然金榜题名,而且入了翰林,但一连八、九年,却连一个外放学官的机会都没有。清朝的翰林,有黑红两分,红翰林,可以上天入地,上天则到皇帝身边“上行走”,沾着皇家的仙气,皇帝的恩典,福分自然小不了。入地则是外放学官,做主考或者学政,收一堆弟子门生,和弟子门生的孝敬,当下可以享用,日后可以援引。而黑翰林则两下都不沾,既上不了天,也下不了地,干在京师苦熬,除了同乡同年的地方官进京的时候可以打打秋风之外,自己也许还可以混个饱肚子,家人仆役未免吃不上穿不上的,袍褂都时常要进当铺,用的时候再赎出来。不用说,徐世昌就是这样一个黑翰林。
  终于,徐世昌熬不下去了。甲午战败之后,袁世凯接替胡燏棻在小站练兵,邀请徐世昌来帮忙,徐居然欣然从命,到新建陆军营务处公干。那时节,翰林属于清望之职,科举金字塔塔尖上的人,黑翰林固然穷点,但去军营谋事还是绝无仅有的稀罕事,像徐世昌这样的正式翰林,即便是外放做地方官,都算是丢人,自降身价,跟丘八混在一起,似乎连想都不用想。
  别个想都不敢想的事徐世昌做了。事实证明,这一步,他走对了。徐世昌日后的功名利禄,都在于他做了这么一个当时看起来很不可思议的选择。事实上,徐世昌的仕途蹭蹬,很大程度上在于他上头没人(靠山),而毅然投身小站,意味着他买了官场潜力无限的绩优股,对于袁世凯来说,尚未发迹的他,有一个翰林来做幕僚,对提高自己的身价,无疑有莫大的好处;对于徐世昌而言,一可以解决经济困难,二算是压宝,搏一下,总比困死在翰林院要强,事实证明,他的运气很好,这一宝压下去,以后的富贵荣华居然全有了。
  实际上,徐世昌是个很会做官的人,自从跟对了人之后,官运亨通。庚子以后,袁世凯一跃成为继李鸿章之后中国政坛的台柱,徐世昌也随之进入最高层,时而尚书,时而总督,时而军机大臣,最奇妙的是,1908年西太后和光绪相继去世之后,满族亲贵要当家作主,排挤袁世凯出局,但徐世昌却得以保全,不仅如此,他还在后来的皇族内阁中担任仅有的两个协理大臣(副总理)中的一个,要知道,在这个内阁中,满打满算,汉人才四个,而徐世昌是地位最高的一个。
  会做官的人都喜欢做官,自从庚子以后,清朝实行新政,徐世昌要缺、肥缺一个接一个,巡警部、邮传部、东三省总督,内阁协理大臣,辛亥革命的时候,还趁乱从清廷拿到了太傅衔太保的名义,不仅在实际上而且在名义上达到了清朝官员的最顶点。清帝逊位,作为太傅衔的太保,总不好意思马上做民国的官,闲了下来,跑到青岛跟一班遗老遗少混在一起,做了若干台诗钟,未及两年,终于熬不住了,袁世凯改国务总理为国务卿,请徐世昌出山,徐世昌食指大动。然而他真心做遗老的弟弟徐世光看不过去,出来横挡,苦劝兄长不能为袁氏之官,辜负清朝的皇恩。哥俩熬了一夜,弟弟哭,哥哥也哭,哭到天亮,哥哥还是上了火车,不久成了袁世凯的国务卿。袁世凯的大儿子和一群幸臣,发起洪宪帝制,徐世昌自恃身价,没有积极响应,帝制成,袁世凯尊徐世昌为“嵩山四友”,说是不好意思让老朋友称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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