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最新力作:历史的空白处

第6章


当不上官,就没有地位,想当官,只有考试,再高贵的门第,再尊贵的血统,都没了太多的用处,不考试得的官,大家都看不上,人丢不起。几百年下来,到了宋代,用钱穆先生的话说,社会上没有了大门槛,就是说,没有了贵族,连形似贵族的门阀士族,也没有了。
  没有贵族的社会,不意味着没有精英,精英是士大夫,或者说是读书人。不是读过书,识点字的人都叫读书人,如果读过书的人,像宋江那样做了小吏,就不叫读书人,如果去经商,更不叫读书人了。唯有像《儒林外史》里周进那样,不得已经商了,看见贡院就昏倒、对科举考试痴迷到骨髓的人,才叫读书人。当然,也有少部分读书不考试,或者不太热衷于考试,醉心做学问的,人们也会认为他们是读书人。
从贵族到士大夫再到贵族(2)
  士大夫跟科举考试有密切的关系,跟官僚体系有着密切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凡是被人称为士大夫的,多半是科举考试的得意者(无论哪个层次),在明清之际,就是所谓的正途出身,不是两榜进士,就是大挑举人或者五贡中人。也可以说,士大夫不是现任官员,就是候补官员和退休官员。
  士大夫跟读书更有关系。读书既为了考试,也为了让人认为他们知书达礼,当然,考试上有收获,会证明其知书达礼的程度比较高,类似一种文凭或者证书。事实上,这种证书的档次用不着太高,不似今人,动辄博士硕士,一介秀才足矣,很多有来头的人家的家训上,都写明,不愿代代出公卿,但愿每代出一个秀才。近代著名诗人柳亚子家九代都有秀才,因此自豪地刻一印章,上书:有福读书。读书人最重家学,有家学的人,出来混,大家都高看一眼。已经到了民国,江南大儒俞樾的孙子俞平伯,进了北大,依然令教授们刮目相看,安排俞公子去英国深造,可是俞公子到了英国不到两周,就闹着要回家,也只好让他回家,回来之后,依然对他高看一眼。心高气盛的黄侃,在北大教书期间,任谁不服,偏对在政治上颇有污点的刘师培情有独衷,对之行跪拜拜师大礼,看重的就是他是仪征刘家的传人,而仪征刘家,治《左传》独步海内。
  读书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生活方式。耕读传家,是士大夫的一种天长日久的标榜,也是他们实际的生活。(图9)有相当多的读书人,维持他们家计,往往一是耕田,二是教书。要教书,首先得读书。读书读好了,至少考个秀才,才会有人请你做西席(家塾教师)。进城谋生的读书人,档次高的鬻书卖画,如清代的扬州八怪,档次低的则编写科考的卷子为生,如《儒林外史》里的马二先生,这种活计,有点类似我们今天的考试复习资料的买卖。既便是那些有做官和经商收入的人,说起来,还是喜欢把自己的活动限定在耕和读两点上,当然,这已经属于标榜,也说明了在那个时代,耕读模式的吸引人处。
  士大夫最大的特点,就是它是个开放的群体,里面的人可能被踢出去,外面的人可以挤进来。外面的人挤进来有难度,因为没有读书传统的人家,家里既没有什么书,家人亲戚知书者亦少,所以,读书不容易进步,非有特别的天赋,加上格外的用功才行。不过,在历史上,这样的成功者,也不乏其人,比如晚清最著名的状元张謇,就是从非读书人家出身,靠自己的努力,挤进士流的。向上爬难,向下滑却容易,公卿之家,如果子弟不争气,不读书,斗鸡走马,依红偎绿,一两代之间,就会滑落市井,刚落败的一代也许还识文断字,到了后来,往往比一般平民境遇更惨,甚至连字也不识。其中的关键,往往在于温柔富贵乡中人,不能坚持读书传统。《红楼梦》里《好了歌》所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盛衰转换,不尽然只有政治斗争的作用。正因为开放的缘故,所以,社会上家喻户晓的,往往是布衣寒儒经过苦读,最终致卿相的故事。凿壁偷光,悬梁刺股,饭后钟,划粥而食这样的故事,一直流传到现代,而且仅仅在现在,才失去了往昔的光彩,成为人们恶搞的对象。
  读书,有家传的读书,是那个时代,士大夫之所以为士大夫,之所以为社会精英的唯一法门。有了书,有人读书,而且读得好,就会被人称为书香门第,诗礼之家,否则,即使富埒王侯,权势熏天,也不会真的被人看得起。至于一般的土财主,在人们的日常评价体系中,比农夫和工匠还不如。在那个时代,精英之间的较量,比的是藏书之富,比的是子弟读书之勤,比的是谁家子弟读书聪明,而不是谁家金子多,谁家排场大,吃饭用多少盘子。
  士大夫意味着荣耀,也意味着责任。在乡里社会,士大夫就是乡绅,不做公益的乡绅,不叫乡绅。做个士大夫,就意味着有了急难,别人不出头的地方你要出头,别人不担当的所在你要担当。无论婚丧嫁娶,年节祭祀,调剂纠纷,修桥补路,济穷救难,甚至为乡里百姓出头,对抗官府的暴政(不一定是暴力对抗,往往通过谈判的手段,迂回的途经,)。这里有荣耀和尊敬,也有物质上的好处,比如主持仪式,调解纠纷,张罗公益,往往处在人们的目光中心,万人瞩目,有享不尽的得意。但同时也担着责任,付着辛苦,操心费力不说,万一事情办不好,糟蹋了众人的钱财,辜负了乡亲的期望,必遭大家埋怨,甚至遭人唾骂。
从贵族到士大夫再到贵族(3)
  中国的士大夫传统,已经消失很长时间了。美国人艾恺给梁漱溟做传,称之为“最后一个儒家”,也许有点夸张,应该还有几个,但梁漱溟这一代知识分子,的确是中国最后的士大夫。经过几番运动,几番烧书,禁书之后,书虽然有人还在读,但读书的过程,已经全然没有了书香萦绕的感觉,大家读来读去,无非是某些非常功利的目的,把来学些挣钱的本事,所谓的书,大部分都是教科书或者教学参考书,如此大的一个国家,绝大多数出版物都是教材,除开教材之外,凭自己兴趣买书看的,十个里头没有一个。书就是敲门的砖头,用完了就丢,没有起码的尊敬。过去士大夫也要做官,但做了官,依然要读点书,否则为同僚看不起,为上司鄙夷,现在的人,读书为了做官,做了官,就不再读书,或者根本没有时间读书。而且奇妙的是,越是不读书的官,做的似乎就越好,升迁容易。
  很吊诡的是,不见得我们丢弃了传统,传统就跟我们无关。士大夫传统丢了,但士大夫的毛病却一样没少,全部传了下来。在没有正气压着的前提下,这些毛病显得格外突出,意气,自大,怯懦,虚荣,不负责任,总在人类价值的反面显现自己的价值,让人怎么看怎么难受。更加奇妙的是,恰是在这个基础上,某些人,尤其是那些读过点书,在社会上混的不错的人,挟带这类似士大夫的意气和自大,开始了追求贵族的旅程。此番,他们追的实际上是欧洲的贵族,什么是欧洲的贵族,他们并不清楚,他们心里想的,无非是某些价格不菲的服装,某些红酒和咖啡,高尔夫和滑雪,某些所谓的格调,品味,以及莫名其妙的派头。
  欧洲人离贵族还不算远,两百年前,那里还有点剩的公爵和伯爵,两百年后,还有剩的城堡,如果欧洲人要追,也许还来得及。不过,他们好像并不想追,除了某些炫耀高贵的产品广告。
  受了这些广告诱惑的中国人,忘记了自己的书香,自家的传统,付出巨大的代价,操起了高尔夫球杆,他们追得上,学得来吗?君不见,送到欧洲去的小留学生们,已经身在欧洲了,他们看得见欧洲的城堡,也可以接触到前贵族的后代,但是,他们中很大一部分变了什么,贵族吗?不,当地人叫他们垃圾。
后汉儒生的幸福生活(1)
  自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虽然一时半会儿儒学并没有真的尊贵起来,但大方向一定,变化总是会出现的,慢慢的,儒学地位高了起来,儒生的队伍开始壮大。选官的察举,本来选拔的标准很是实用主义,没有多少道德要求,到了西汉的后期,也开始一点点扳起面孔,讲究起来,原来的贤良、文学、治剧、优异等选拔名目,最后只变成了“孝廉”一个名堂。选官的制度杠杆,是社会风尚改变的利器,于是,社会上稍微识几个字的人,就都想成儒生了,原来对五经有点了解的人,在坐了很久的冷板凳之后,终于有了出头之日,通一经卖一经,不愁门庭不若市。
  王莽的改革虽然没能立得住新朝,但在“信而好古”方面,却走的比汉朝的任何一位皇帝都远,因而儒术在独尊的方向上,推进了一大步。侥幸得了天下的刘秀,当然只能接过接力棒继续走。东汉的政坛和文坛,都成了经学的天下,通经,逐渐成为被察举征辟的先决条件,各地的学校自然都塞满了人,而京师的太学更是人满为患,最多的时候达到十几万人。朝中知名的公卿大多在太学兼职,进入太学而且有机会成为这些人的弟子门生,那么出仕的机会无疑要增加很多。
  但是,朝廷的官职毕竟有限,大家一拥而上的时候,未免狼多肉少,得食者稀,落空者众,实在挤不上去的就得别寻门路,班超的投笔从戎,跑到西域冒险,就是刀笔吏的非儒学化的一种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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