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最新力作:历史的空白处

第17章


  不幸的是,此番抽水捞鱼,不仅舆论议论纷纷,说三道四,而且坊间还有好事者弄出一道菜,叫总统鱼,据说跟东坡肉一起上,一时间,京城饭店,食客们一边大嚼总统鱼,一边对总统说三道四。更不幸的是,捞鱼之后北京不知道怎么就旱起来了,于是人们又嚷,这是由于总统抽水捞鱼,得罪了龙王。嚷来嚷去,冯国璋坐不住了,毕竟天旱,老百姓要骂的。身边人给他出主意,说是从前天旱,皇帝都派人到黑龙谭求雨,眼下也该如此,冯国璋从谏如流,于是派人求雨,若干政府官员,加上白云观老道,如是这番倒腾一番之后,几天后,雨还真来了,不知道这雨是冯国璋求的,还是本来就该下了。媒体接着笑骂,封建,迷信,老土。
  不过,经过“亲征”一事,在外人看来,总算是北洋之狗与北洋之虎之间的争斗,狗叫出了声,敢于叫出声的狗,虎自然不再能容。在接下来的总统选举中,由段祺瑞组织安福俱乐部,操办出了袁世凯的前文胆徐世昌,于是冯国璋只好走路,回到河北河间的老家,算是归隐山林,含饴弄孙去了。到了这个地步,徐世昌还要优待他一回:下令由前禁军改编的陆军15、16两个师,归前总统冯国璋节制,回不到自己地盘的冯国璋,要军队干嘛?而且这个老好人,也没有仇敌,用不着那么多人护卫,就算是要护卫,这些老爷兵驻扎北京,也够不到河间的冯国璋——其实徐世昌或者说段祺瑞的用意只有一个,就是让这些老爷兵继续成为冯国璋的负担。效果立竿见影,冯国璋1918年退隐,次年就因为这些老爷兵的欠饷问题,在京津两地奔走,染了风寒,一病不起,终年60岁,成为北洋三杰中,寿命最短的一个。
  死了的冯国璋,舆论界依然没有饶,有好事者赠挽联一对:南海鱼安在,北洋狗已无。
  冤哉!
在孝与非孝之间(1)
  孔融在历史上是个知名度很高的人物。知名度高,不是由于他有什么特别的表现,而是人家上了中国古代的儿童教科书《三字经》,而且在几乎家喻户晓的通俗小说《三国演义》上也有那么很正面的几笔。有谁不知道孔融让梨(图26-1)呢?自从《三字经》诞生以来,中国的父母总是忘不了拿这事教育孩子。不过,对我来说,孔融让梨,却是个不那么愉快甚至有点愤愤的故事,因为我最小,在小时候那些物质极度匮乏的日子,分东西吃的时候,如果我实行了孔融之政,同时哥哥们不让回来,那么吃亏总是我。愤愤久了,还多少感到有点不平衡,就分梨要小个的这么一点芝麻绿豆大点的事,居然可以千古扬名?当时家喻户晓的古代好人好事还有司马光砸缸,比起来,我总是更佩服司马光一些。
  孔融最露脸的事,其实不是让梨,而是争死。那是他十六岁那年,朝廷大兴党狱,清流首领张俭逃亡,望门投止,跑到孔融家,孔融当家的哥哥孔褒不在,孔融毅然收留了张俭,后来事发,孔融和其兄并其母亲都说是自己干的,与别人无涉,“一门争死”,最后官府让孔褒顶了罪。这件事情,说明孔融的孝悌之行货真价实,跟那种玩卧冰求鲤、哭竹生笋猫腻,甚至做彩衣娱亲之戏的伪君子有凤鸭之别。
  可是,以孝悌闻名的孔融(图26-2),最后却死在不孝的罪名上,而且这个“不孝”,好像还真有根据。说他曾经跟祢衡说过,父之于子,有何情义可言,当初无非是出于情欲,母亲跟儿子也是如此,不过是像瓶子里面盛东西,东西出来也就算了。此话虽然出自给他罗织的罪状,但也不是一点影子也没有。他和祢衡,都是狂士,都嗜酒如命,狂士喝了酒,什么说不出来?罗织罪名的路粹,原系孔融、陈琳一类的文人,平时就有诗酒酬唱,听到点彼此间的酒言醉语,不足为奇。
  路粹卖友构罪,背后是曹操。孔融不是应世之才,两次出任地方官,一次北海相,一次青州牧,都丢了城池。在青州时,袁绍的儿子袁谭来攻,虽说孔融在大兵压境之际,表现得相当镇定,“隐几读书,谈笑自若”,但却无一策御敌,最后还是得“城陷而奔”,把老婆孩子都丢了。显然,汉末乱世,军阀混战,只有像荀彧、郭嘉这样的谋略之士,才是曹操最需要的,所以说孔融虽然名气很大,但在曹操的心目中,地位并不重要。当然,曹操也不是全然不在乎孔融,孔融是文学之士,建安七子的魁首,曹操与这些人有同好,戎马之余,忘不了作诗消遣,同为七子之一的陈琳,为袁绍草檄骂曹操,辱及曹操的祖宗,曹操却怜其才,收在帐下,官拜丞相府记事参军。但凡有文才的雄主,都需要有唱和之人,而且唱和者须是高手,否则不能满足其吟诗作赋,高谈阔论的雅兴。
  可惜,孔融并不安于给曹操当陪酒赋诗的清客,他要提意见。曹操打败袁绍,曹操的儿子曹丕乘机将袁绍的儿媳妇、当时远近闻名的大美女甄氏收为己有。他假借经典,冷嘲热讽;曹操要恢复肉刑,他引“正论”反对;曹操有意拥戴曹操做魏公,他说王畿之内不能封建,暗示不赞成;最可气的是曹操下令禁酒,在战乱之余,粮食紧张之际本是必须做的好事,可他做酒德颂,说古之圣贤都是酒徒。
  丢了地盘,在曹操手下做官的孔融,已经从昔日的孝子变成了名士。蔑视权贵,嬉笑怒骂,借酒使性,是名士的正常生活。这样名士当时还有几个,祢衡一向轻视曹操,就是不给面子,曹操用祢衡做鼓吏以羞辱之,祢衡就能当着曹操的面脱裤子,“裸身而立”。仲长统平时少言寡语,但作诗述志,则曰:“寄愁天上,埋忧地下,放散六经,灭绝风雅。”其离经叛道,放浪形骸,已开魏晋玄学清谈之士之先河。面对当众脱裤子的祢衡,曹操可以将他送走,但是不脱裤子,却总是在耳朵边唠叨的孔融,就只好找个借口杀掉了,虽然借口找的并不高明,而且是十几年前的旧事。即使是曹操,忍耐也是有限的。
在孝与非孝之间(2)
  两汉、尤其是东汉,是经学的天下,儒生的时代,儒家伦理不仅是官方的意识形态,而且是选官的最高准则,读书人为了获得出仕的机会,竞相在孝行表演上下功夫,最后走到了极致,做起假来。而曹操在扫平了北方群豪之后,实际上已经成了一个新朝代的开创者,代汉之心,路人皆知,但却依然顶着傀儡的汉献帝不放,未免说的和做的,两两相背,最直接的结果是士人矫情做假之风更炽,嘴上说的仁义道德,做的却是追名逐利,贪财好货。于是,原来那些较真的老实人受不了了,干脆反动,把自己泡在酒里,乘着醉劲,嘴上离经叛道,从大孝走向了非孝。
张氏父子头上的光环(1)
  在国共两党的历史叙事中,北洋军阀都是白鼻子的角色,不仅挨批,还要挨骂。而北洋军阀中,某些角色由于出身和表现的缘故,在一般人看来,印象则格外的差,奉系军阀张作霖张学良父子便是其中的一对。
  当年土匪出身的军阀不少,但最出名的两个,一南一北,南有干帅(广西军阀陆荣廷,字干卿),北有雨帅(东北军阀张作霖,字雨亭),相比较起来,陆荣廷昙花一现,很早就从政治舞台上消失,而张氏父子,则纵横天下几十年,1924年以后还当了北京政府将近四年的家,身材瘦小,其貌不扬的张作霖,最后还做了一回安国军军政府的大元帅,按他的爱将吴俊升吴大舌头的话来说,也算是当了一回皇帝。
  不过,在当年,张作霖这个胡帅,口碑却不怎么样。同样是动静大的军阀军队,直系的吴佩孚、冯玉祥的兵,甚至段祺瑞的西北边防军,在老百姓眼里的印象,都比奉军好,道理非常简单,奉军的纪律差,军队里收编的土匪痞棍多,走到那里,都免不了鸡飞狗跳。这种状况一直到张作霖被日本人炸死,轮到张学良当家,也没有多少好转。著名的“三不知”将军张宗昌,就是奉系的大将,在他统治山东期间,发的军用票,不计其数,收编的土匪也不计其数,他和部下糟蹋过的女人,也不计其数。
  在北洋军阀的统治史上,从袁世凯、段祺瑞、曹锟、吴佩孚到张作霖,数张作霖的统治,最横暴。1925年,奉鲁联军南下江南,一路上张宗昌的白俄兵烧杀淫掠,无恶不作,最喜欢的事,是抓住小脚女人,逼着她们光着脚乱跳。张宗昌占领上海之后,几乎把个上海变成了国际贩毒中心,肆无忌惮地公开贩毒。来自豫西土匪孙殿英,感觉跟谁干都没有跟张宗昌顺心。江南连一向送往迎来的绅士们,都受不了这些蛮军,怨声载道,所以,当势单力薄的孙传芳一发难,群起响应,势如破竹地将奉鲁联军打回了北方。
  一般来讲,虽然说军阀大多不懂民主政治,但几茬统治军阀,在基本人权,言论自由以及尊重教育的自主方面,大体上都能做到不越界,尽管报上骂的有,批评的更是不少,但很少有军人出头对记者和报馆加以干涉,更谈不上查封报馆,抓人杀人,至于大学,一般都不管,一任教授治校,爱教什么教什么。但是,奉系当家之后,一切都变了。北京各个大学,包括北京大学,都派了奉系钦定的校长,必须尊孔读经,而且命令师生都得听话,如果不听话,用张作霖的话说,刘邦约法三章,我就一章,不听话就枪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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