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

第47章


    第47章
    猎场渐渐安静下来,人们就地休息。
    围场中,最难过的是女人。她们大多在给自家的伤狗疗伤包扎。男人们只在打猎时使用狗,可女人们天天下夜都得仗着狗。狗也是由各家的女人从小把它们像养孩子一样地养大的,狗伤了、死了女人最心疼。几条战死的狗还躺在原地,在草原,猎狗战死的地方,就是它魂归腾格里的天葬之地。而执行天葬使命的就是狗们不共戴天的仇敌——草原狼。毕利格老人说;这是公平的,狗应该感谢狼,要是草原没有狼,牧民也用不着家家拿那么多的肉养那么多狗,生下的小狗崽都得被扔上腾格里去了。
    战死的狗静静地躺在草原战场上。没有一个草原蒙古人,会对漂亮厚密的狗皮打主意。在草原,狗是人的战友、密友和义友。草原人的生存靠的是两项主业——狩猎业和游牧业。草原人打猎靠狗、守羊靠狗,狗是比中原农民的耕牛还重要的生产工具和畜群卫士。狗比牛又更通人『性』,是草原人排遣原野寂寞的不可缺少的情感依托和精神伴侣。
    蒙古草原地广人稀,环境险恶,草原狗还有报警救命的奇功。嘎斯迈总是念念不忘巴勒的救命之恩。一年深秋,她倒炉灰,不承想在浇湿的炉灰里还有一粒未熄灭的羊粪,那天西北风刮得正猛,不一会儿就把火星吹到草里,把门前的枯草烧着了。当时家里只有她、老额吉和孩子,她在包里做针线活,一点也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忽然,她听到巴勒一边狂叫一边挠门,她冲出门一看,灰坑前的火已经烧出两百多步远,十几步宽了,再往前就是牧场其他大队的秋冬季大草场,草高草密油『性』大,一旦烧起来谁也挡不住,这年全场的大半牲畜不被烧伤烧死,也过不了没有草的冬季了,她肯定得被判刑坐牢。巴勒及时报警给她抢出了比命还宝贵的一点时间,她拖了一块浇湿了的大毡,冲进火场,用大毡裹住自己,拼命在火里打滚,再拖毡压火,总算在大火烧着高草之前扑灭了火。嘎斯迈说没有巴勒她就完了。
    嘎斯迈还对陈阵和杨克说过,草原上的男人都贪酒,常有骑马人喝醉了酒,摔下马冻死在雪地里的事情。其中有的人没有死,就是因为带了狗。是狗跑回家,叼着女主人的皮袍,叫来人才把男主人从深雪里救回家的。在额仑草原,家家都有救命狗;包包都有被狗救过命的男人和女人。
    所以,在草原,杀狗、吃狗肉、剥狗皮和睡狗皮褥子的行为,被草原人视为忘恩负义,不可饶恕的罪孽。草原牧民因此与许多外地农民工和汉人交恶。
    毕利格老人说过,在古时候,汉军一入草原便大肆杀狗吃肉,因而激怒了牧民,纷纷自发抵抗。眼下,牧民的狗也经常被内地来的盲流偷走吃掉,狗皮则被偷运到东北和关内。蒙古草原狗皮大、『毛』厚绒密,是北方汉人喜欢的狗皮帽子和狗皮褥子的最佳原料。老人忿忿说:可汉人写的书,从来不提这种事。
    毕利格一家人经常问陈阵一个使他难堪的问题:为什么汉人恨狗骂狗杀狗还要吃狗肉?陈阵想了很长时间,才对毕利格一家人做了解释。
    一天晚上,陈阵对围着火炉的一家人说:汉人没有游牧业,也没有多少猎人,能吃的东西都让汉人打光了吃光了,汉人就不知道狗的好处了。汉人人口多,不冷清,不需要狗来陪人解闷。汉人有几十种骂狗的话: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狗屁不通,狗娘养的,狗仗人势,狗急跳墙,鸡狗升天,狗眼看人低,狗腿子,痛打落水狗,狗坐轿子不识抬举,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到现在又成了政治口号,全国都在“砸烂刘少奇的狗头”、“打倒刘少狗”,西方人也不懂中国为什么总拿狗说事儿。
    汉人为什么恨狗骂狗?主要是因为狗不合汉人的规矩。你们知道古时候中国有一个圣人叫孔子吗?连中国各朝代的皇帝都要给他的像鞠躬下拜。他给中国人定了许多做人的规矩,千百年来中国人全都得照那些规矩做,读书人每人都有一本“语录”,就像现在的红本本语录一样。谁要是不照着做,谁就是野蛮人,最严重的还要被杀头。可是狗的『毛』病,正好不合孔子定的老规矩:一是孔子教人要有礼貌,好客尊客。可是狗见了生人,不管是穷人富人,老人孩子,亲朋好友,还是远道来的尊贵客人,冲上去就『乱』吼『乱』咬,让讲究礼仪的汉人觉得很失礼、很丢面子、很生气;二是孔子教人不能『乱』伦,就是同宗一族一家的男女,辈份不对不能『乱』搞,要是『乱』伦,就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可是狗呢,狗不管是自己兄弟姐妹、还是父女、母子,都可以『乱』搞『乱』配。汉人就害怕了,恨透了,怕人跟狗学坏;三是孔子教人要穿得干净,吃得也要干净。可是狗喜欢吃人屎,这真让汉人讨厌恶心透了。还有一点是汉人里面穷人养狗的少,穷人连自己都吃不饱,哪有粮食喂狗;可是富人就能养狗看家护院,还经常放狗出来咬穷人,也让大多数穷人恨狗。所以汉人骂狗、杀狗吃狗肉也就不奇怪了,而且吃过狗肉的人都说狗肉很香。汉人说猪可以杀吃,羊可以杀吃,为什么狗就不可以杀吃?这些都是人养的牲畜嘛……汉人恨狗杀狗吃狗,最根本的一条就是汉人是农业民族,不是游牧民族。
    毕利格老人和巴图听了以后半天没说话,但对陈阵的解释也不反感,老人想了一会儿说:孩子啊,汉人和蒙古人中间,要是多一点你这样明白事理的人就好了。嘎斯迈叹了一口气,忿忿不平地说:狗到了你们汉人住的地方真是倒霉透了,狗*潢色 的好处全使不出来,狗的『毛』病全让你们汉人抓住了。我要是狗就不跑到汉人地方去,我宁可让狼咬死,也要留在草原。
    陈阵又说:我也是到了草原上才知道,狗是所有动物中最通人『性』的一种,真是人的好朋友。只有落后贫穷的农业民族,把不该吃的东西都吃完了,连狗肉都不放过。等到将来中国人都富裕了,有剩余粮食,那时候汉人可能就会和狗交上朋友,就不会恨狗吃狗肉了。我到了草原以后就特别爱狗,一天见不到我的狗,心里就空空的。现在谁要是偷杀了我们包的狗,我和杨克也会跟他拼命,把他打得把吃下去的东西全吐出来……陈阵已经刹不住这句话了,他自己也感到有些吃惊,他一向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居然也冲口说出狼『性』十足的话来了。
    嘎斯迈追问道:那你将来如果回到北京,会不会养狗呢?陈阵笑道:我这一辈子都会爱狗的,跟你们全家一样爱狗。不瞒你说,我姑妈从北京寄来的高级『奶』糖,我还留了一些呢,我自己都舍不得吃,连你和巴雅也没舍得给,都留给我的狗了。毕利格一家人全笑出了眼泪,巴图在陈阵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说:你是多半个蒙古人啦……
    那次关于狗的谈话已时隔大半年,但陈阵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
    猎场渐渐平静下来。疲惫不堪的猎狗伤狗们都很悲哀,始终围着那些同伴的尸体,用鼻子紧张恐惧地嗅着它们,转来转去,像是在举行告别仪式。有一个孩子趴在地上,搂着他家死去的狗不肯离开,大人走过去劝,他便索『性』放声大哭起来。眼泪滴洒在僵硬的狗『毛』上,弹开去,落在尘土中不见了。孩子的哭声在草原上久久回『荡』。陈阵的眼前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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