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物语

第35章


如今更是连山门僧众也受到侵染,屯兵蓄财、种种恶相恶行层出不穷,真是有辱佛门净地。贫僧自在俗世时便厌恶滋扰之事,如今更是有许由洗耳之志,对此类物欲浊染之徒唯恐避之不及。于是放浪形骸,纵情山水之间;登临歌仙,投身和歌之乐。须臾间虚掷光阴,已至须眉尽白。回顾此生,孑然无憾,唯有一事时常介怀,辗转入梦,不吐不快。其中虽有些怪异惊人之语,但贫僧已是行将就木之体,四出②临身之辈,本不该在意世俗评价,故今日记下此事,以证他日之果报。
  那是十年前的秋天,枫叶也一如今时这般红艳似火。贫僧自东国回返,一路饱览景色风光,畅游歌枕之地,最终越海来到赞岐国,在真尾坂境内搭起茅舍,准备在此潜心修行一段时间,以澄炼一路杂思异见,返照佛果。那日山晴云霁,贫僧见距真尾坂不远的白峰方向云雾缭绕,景色十分奇特,又想起那里便是不久前含恨而死的崇德上皇③陵寝所在。昔日万乘之尊,如今却埋没于这荒郊野岭之中,不禁让人心生感慨。贫僧当年受邀去皇宫参加和歌会时,曾与上皇有过一面之缘,遂决意上山祭拜。
  白峰的山路十分险峻,山中松柏葱茏,林木茂密。外面虽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但一踏入山内,顷刻就感到幽寒静寂,阴气逼人。贫僧拄着手杖在荆棘中穿行,不一会儿身上便沾满了丛林间飘落的露水,若没有从密叶间偶尔漏出的一线天光,真会以为现在是细雨霏霏的阴天。不知走了多久,贫僧终于到了山顶。只见松树垂荫处的一块大石下,有一座孤零零的土堆,土堆上无碑无记,只有丛生的乱草和散落的叠石,更无祭品烟火供奉。贫僧料想此处就是上皇长眠之地,遥想当年,贫僧于大内觐见上皇时,百官簇拥、锦衣玉食,孰曾料“保元之乱”④后会被流放于此,与麋鹿鸿雁作伴,百年后更是落得如此凄凉境地。贫僧心中感怀,回忆当年殿上君臣同乐,笙歌阵阵的景象,便作歌一首:
  松山涛涌阵阵,
  美景如旧依依;
  痛悼圣贤吾君,
  迷途何日得归。
  和歌咏罢,愈发感伤,遂席地而坐,闭目默诵佛经,以为上皇祈祷冥福。不知不觉间红日西沉,四周风声益紧。我忽然感到心神恍惚,精神困乏,如梦似幻,这时只听得有人叫我法名:“圆位、圆位”,声音阴沉哀怨,闻之令人悚然。我睁开眼,只见土堆上方赫然出现一道红光,从光中走出一名男子,身着柿色朝服,头戴乌冠,身高体瘦,但面目却好像笼罩在一团迷雾中一般,看不真切。来人行近一步,朝我说道:“茔前久无人来祭扫,幸有大师尚记得朕。方才听到大师咏诵和歌,心有所感,愿和歌一首,故现身来见。”
  说罢男子一振手中折扇,吟诵一歌:
  泛舟松涛浪里,
  无常随波逐流;
  此身归途无望,
  小舟沓渺无踪。
  说罢泪下,现凄凉之色。我心知这是上皇魂魄显灵,连忙叩拜,奏道:“贫僧因当年受陛下接见,因而结下一面之缘,故今日来此祭扫。方才闻陛下歌中之意,似乎对尘世尚有迷恋,不知陛下为何崩驾三年仍不往生,去往极乐净土,反而在这荒山野岭中徘徊受苦呢?”
  上皇闻言,哀色顿收,广袖一摆,仰天而笑:“哈哈,早去往生?朕大仇未报,如何能往生成佛?且如今朕已立下血誓,成为魔王,生前以战乱祸害国土,死后仍要作祟皇室!你且看吧,不待朕之仇敌死尽灭绝,朕是不会罢手的!”
  闻听上皇此言,贫僧不禁心惊肉跳,揖首再问:“不知上皇所说的仇敌是何人?又为何甘愿自堕魔道?”
  上皇听罢,面色骤变,厉声叫道:“你且听好,非我自甘堕落,实在是雅仁⑤与平家等欺人太甚!朕自即位以来,夙夜恭谨,无悖纲常,然因为父王偏爱美福门院⑥所生的幼弟,朕不得已在盛年时让位给年仅三岁的体仁!体仁早逝,其身后本应由朕复位、或由朕之皇子重仁即位。孰料美福门院再度从中作梗,扶四弟雅仁为君,嫡庶不分,视朝纲国统为儿戏!朕立志重肃国纲,取回原本就属于朕的东西,何错之有?父皇死后,朕授命左大臣藤原赖长召集名将志士,讨伐雅仁和美福门院。源氏统领源为义、平家平忠正等,悉数领命,为朕效忠。只可恨源为义之子源义朝、平忠正之子平清盛,非但不响应同族血亲的邀请,反而投敌弃义,刀矢向朕!保元一战时,义朝那厮又献计火攻,令我军大败,朕被捕获,流放此岛。如此切齿之恨、奇耻大辱,朕有生之年如何能忘?然朕念及与雅仁的手足之情,为祈佑国祚绵长,便于此荒岛上手书《五部大乘经》,请求信使带往京城,寄往于雅仁能体会其中的拳拳情意,容我还都。不承想少纳言信西出言进谗,诬我于经文中包藏诅咒,使我一片盛意付诸流水!朕自此立下血誓:投身三恶道,以《五部大乘经》之力,成日本国之大魔王!令贱民为天子,天子为贱民!哈哈,如今源义朝、信西、美福门院都已相继死于非命,朕的仇敌只剩下雅仁和平清盛。雅仁出家为入道法皇,清盛早年因重建高野山大塔及严岛神社有功,曾从严岛大明神处获赠一柄节刀。此刀为武家兴盛、号令天下之证明。因有此神刀护佑,又有长子重盛辅佐,朕之使魔才不得接近清盛……可恨,可恨啊!可恨朕有生之年里不得见吾仇敌尽入地狱!相模,相模!你们为何不速速前去,惑乱清盛之心,令他狂态萌发,作乱雅仁之朝,以解我心头之恨!”
  伴随上皇震怒,天色忽然晦暗下来,愁云惨雾间隐有幽绿鬼火升起。上皇御衣变黑,面色赤红,髯张目吊,变作魔王怖相。贫僧亲眼得见,不禁胆战心惊。此时又有一怪鸟飞来,“啊”的一声俯伏于上皇面前,奏道:“陛下,后白河上皇日日念佛修行,吾辈无可趁之机;清盛因有节刀在,其子重盛又是海内闻名的忠义贤人,气数未尽,故吾辈尚不能惑乱清盛之心。然吾辈已布下陷阱,蛊惑清盛身边之人,盗取节刀。不出一十二年,待重盛殒命后,平家一门自然没落,届时将悉数葬身海底,后白河上皇也将饱尝颠沛流离之苦,再无宁日。请陛下放心!”
  “哈哈哈,负我之人无一善终,朕将以魔道之恐怖重临国土!”崇德上皇闻言,抚掌大笑,然而脸上却现出痛苦之情,口中喷出火焰。狂风暴雨随之突然降临,山谷响应,草木崩摧。我心知上皇已背离人道,去佛土相距数万里,恐怕再难往生。然而忆及他当年作为君主时的宽厚模样,还是不禁欷歔,遂吟咏短歌一首,望其回心转意,歌曰:
  君昔高卧白玉床,
  今朝长眠奈若何?
  此歌之意,在于死者无贫富贵贱之分,俱是一样结局。上皇闻听,果然面色稍缓,沉默不语。这时东方忽然响起一声炸雷,怪鸟惊起,催促上皇离去。上皇看我一眼,随即化作一道红光,重又进入土堆之中。鬼火渐渐消失,那怪鸟也不知所踪。我感到一阵心神动荡,睁开双目,却见四周寂然,草木松林并无变化,只是暮色已深,东方乍白。我虽道行浅薄,好在神智未失,便速速返回茅舍,潜心念佛,以抵御魔障。
  翌日,我手录《金刚经》一卷,供奉于上皇陵前便下山离去。历经寒暑十载,于梦于醒时,都未曾再得见上皇一面。然京中传闻近年来,入道相国平清盛飞扬跋扈、胡作非为,平家子弟上行下效,目中无人,处处招惹嫉妒怨恨,恐非长久之相。此次返京,更是听闻“除却平家卿,不见云上人”这样的狂语,不禁让人心生忧虑……唉,倘若天下又将变乱,受苦最多的还是天下的黎民百姓!距离上皇所预言的大限还有两年,不知小松殿重盛大人能否逃过此劫。吾虽心知结局,却无力阻止,只能记录下这噩兆的前因后果,如有应验,望后世之人能为上皇修筑神社,例行祭扫,以平复上皇之怨,稍慰苦闷之灵。
  二、无名武士
  大人,大人冤枉啊大人!在下不过是一无名之辈,蒙源氏中纳言雅赖大人不弃,收为郎党,怎可能做出编织诳语,意图威胁平家之事?只是由于那个梦境实在太过怪异,在下才会耿耿于怀,忍不住和同僚说起,未承想会引起如此轩然大波……在下只是无心之失,绝无悖逆之意,大人用如此重刑苛责于我,实在是冤枉啊!
  大人,非我斗胆造谣,但那个梦境……实在是非常诡异——虽是十几天前的事了,可至今想来,仍仿佛发生在眼前一般!那日我陪伴少主出门游玩,在山间纵马射鹿,放鹰逐兔,不觉玩了一天,人困马乏,回到役所就倒头睡下了。恍恍惚惚间,我看见一个身穿白衣,头扎双髻的童子推门进来,拉起我便往外走,口中道:“主公急召。”我感到自己不由自主地跟出门外,顷刻间就被一团云雾包围。云雾中间停着一辆白色镶金边的牛车,我以为是主人受法皇急召,便没多想,与往常一样跟上去走在牛车后面,担当护卫。车子始终在云雾中缓缓行进,我走了一会儿,感到有些不对劲儿——福原新都虽然比旧都狭小,但也不曾走过这么一段漫长的上坡陡路!我越走越觉得诧异,但身边的同僚们皆垂首不语,我也不好多问什么,只得跟着牛车一路大步前进。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牛车停在一座神社样的宏伟建筑前。这时一名身穿白色狩衣、头戴乌帽子的老者从车上走下,径直步入门内。我惊讶地发现这老人并非家主,甚至不是我认识的任何一位京中大人,但鬼使神差的,我仍然紧随他身后,亦步亦趋走进建筑中……大殿内已经有另外三位长者在其中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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