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下山

第26章


认输后,他再无顾及,大口大口地喘气,如风穿过残破的窗纸。
屋顶上的青年将剑慢慢收入剑鞘,他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动作,似乎这是世上最隆重的事情。剑完全入鞘后,青年说:"想不到中统特务里,还有你这样的高手。"
第二部分第28节:18、日炼月炼(1)
沈西坡道了声:"惭愧。"何安下注意到沈西坡语调平缓,原来青年以那样的频率收剑,是为了等沈西坡呼吸恢复正常。
沈西坡惨然道:"我平时骗人的把戏太多,到真实较量时,反而不会了。"
青年:"没什么,我刚才赢那偷袭者,用的也是骗人把戏。"
沈西坡周身一颤,仰头怔怔地望着青年。
青年:"他的伤势不重。"
沈西坡:"多谢。"
青年一指何安下:"这个人,我要带走。"
沈西坡没有作声,缓缓退入屋廊的阴影中。
18、日炼月炼
"此日自知身不死,奔走江南数十城。"
这是何安下早年读过的一首诗,诗应四句,记了两句忘了两句。或者,记的两句,原本不属于一首诗,只是在记忆的深海中猛然浮现,凑在一起。
离开杭州凶宅,不觉已三日,何安下一直坐在一辆西式双排座的马车中。他对着前进的方向,青年面对着他。这样的位置,是青年对他的照顾,在急速前进中,背对前进方向,容易晕车。
车上备有干粮,每日只停一次。停在路边饭馆门口,不是买饭而是买开水。开水用以沏茶,茶是西湖龙井。龙井色泽如古代碧玉般含蓄,沉入水中,根根挺立。
青年说草木并非无情,各有品格,龙井可比君子,华美中有着倔强,正可解何安下身中的迷药。
品着龙井,何安下大脑逐渐清晰,一日问青年:"我该如何称呼你?"青年回答:"柳白猿。"
这个名字来自遥远历史,不知已沿用了一千年还是两千年,也许人间有仇杀时,便有了这个名字。古代刺客以猿猴自比,难道他们知道人是由猿变来的,向往着最初人类的质朴单纯?
柳白猿捧起手中茶杯,喃喃道:"你知道猿和猴的区别么?"看着何安下疑惑的表情,柳白猿继续说:"古人对生物的划分方法超乎今人的想象,比如讲"蛇无雌,龟无雄",蛇没有雌性,龟没有雄性,蛇和龟相互交合。武当山正阳宫供奉的玄武大帝,便是一尊龟蛇交合的铜像。"
何安下:"竟是如此说龟、蛇,那么猿、猴呢?"柳白猿:"杂食为猴,食露为猿。"吃果子树叶、昆虫老鼠、鸟蛋雏鸟的是猴,猴子一天嘴不停,会吃十五个小时。而猿长在高山,只在早晨吃东西,它们的食物只有一种——露水。
一个人的贵贱,在于他吃什么,吃燕窝的人和吃窝头的人,几乎是两个物种。动物的贵贱,也在于它吃什么,食露便是近乎神仙了。
何安下:"只吃露水,怕不够生存。"柳白猿:"露水在早晨才有,早晨的阳光启发万物生机,猿食露水,其实是吃阳光。"
看着何安下疑惑的表情,柳白猿淡淡一笑,说:"这个世界很奇怪,动物不如植物。一切植物都在暗中模仿太阳,树里面的年轮,描画的便是太阳的形状,一朵花开放,则是太阳的动态。而一切动物,则在模仿月亮。夜晚活动的动物远远超出白天,月圆时,所有动物都会变得亢奋,包括土里的虫子、深海的鱼——它们还没有进化出眼睛。"
"人类是动物,女人有月经。其实男人也有月经,只是不明显罢了。动物一身都是月亮,唯一的太阳痕迹便是眼睛,眼睛同时具备了太阳的形状与动态。可惜大多数动物都不会善用这个器官,将眼睛用于彼此仇视了,动物之间相互捕杀,人类之间相互陷害。"
"和太阳最为接近的是鸟类,但它们飞上高空,只是为了俯视地面。它们飞翔时背对太阳,所以鸟类是最令人惋惜的动物,它们浪费了自己的天才。"
"猿是动物中的异类,它们的眼睛会望向太阳。晨雾中的太阳美妙非凡,猿能领受太阳的巨大灵感。古代刺客以猿自比,表明武功的本质是生物进化。剑法先以夜炼,开启生理上的月亮系统,以达到动物的最敏捷程度,之后便要进入日炼,像猿一般,开启自身的太阳系统。"
何安下怔怔地听着,问道:"这是剑法秘密,为何要告诉我?"柳白猿:"告诉你的只是原理,没有口诀,你依然不知如何修炼。况且,在这车上,知道这原理的,不只我一人。"
第二部分第29节:18、日炼月炼(2)
他沉静地抿了口茶,反手敲敲车壁,朗声道:"辛苦你为我们赶车了。"
马车骤然停下。
柳白猿稳坐,任凭茶杯中的水溅出,落在地上,形成一个椭圆。他指着水迹,对何安下说:"地球上一切东西的影子,总是近似椭圆形,等于在描画太阳,一切东西的运动轨迹也如此。重力,是无形的太阳。"
何安下忽然想到太极拳劲力,忙道:"太极拳是圆中求圆,难道……"柳白猿将食指立于唇前,示意他不要再说。
此时,车门开了道缝,射入一面阳光,铡刀般立在何安下身前。
门外响起嘶哑声音,是生涩的汉语,每个字的尾音都很重,令整句话有一种崩裂感:"我的动作还是太重了,以致制服车夫时,被你察觉。"
柳白猿:"不,你很成功。你何时对车夫下的手,我并不知道。"门外声音:"那你?"柳白猿:"驾驭动物是一门很深的学问。我坐此车已经三十天了,熟悉马车夫的频率,你赶的车比他稳。"
车门拉开,何安下看到一个穿着中国的粗布衣服,相貌俊美的青年人。这张俊美的脸,却越看越怪异,感觉不到皮肤下有血液流动,似乎是一张死人脸。
那人手持一块抹布,擦去水迹,上车,跪坐在地板上,沉声道:"我没有名字,可称我为暗柳生。"柳白猿:"我也没有名字,可称我为柳白猿。"
柳白猿垂下头,"呲"的一声,一根针射在地板上。暗柳生:"在杭州屋顶上,你伤我用的是这个方法?"
柳白猿:"我在一年零三个月的时候,嘴里的针可以吐出两米远,三年时可以做到十五米,至今仍停留在此程度上。我有时想,现在科技发达,如果在嘴里装一个弹簧机器射针,岂不快捷便利?"
暗柳生:"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世上没有比人体更奇妙的机器了,以气息发针,是武学正道。剑谱上记载,达到一百米后,针便可以不用了,吐气便可伤人。最高境界,是杀人于千里之外。"
柳白猿:"你达到多少?"
暗柳生:"和你一样。"
两人默然,许久后,暗柳生叹道:"超出一厘一毫都是艰难的,我停留在这程度上,已经三十年了。我多次想过,我恐怕难以练到剑谱中的境界了。学一样东西,却不能练到极处,总是遗憾吧。"
何安下看着暗柳生的一张青年脸,暗自感慨:他竟是个老人。
柳白猿:"为了练出发针的气息,需借助月亮的引力,但每月只有一次月圆,一年不过练十二次。人生有限呀。"
暗柳生再叹一声,道:"我已老了,你毕竟还有时间。"柳白猿:"这是个急功近利的时代,我有时间,恐怕没有潜心修炼的心境。"
暗柳生:"我的下一代人,已走入邪道。为追求吐气伤人的效果,他们改变古法,每日喝一种特殊草药,张嘴可发出毒气。急功近利,必会伤人伤己。我的两个儿子死于这种练法,明知他们在做愚事,我却拦不住。"
暗柳生一脸死皮,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他的胸腹却发出一种水桶落入深井的响动。何安下知道,那是他的哭泣。
暗柳生止住声后,向柳白猿躬身行礼,道:"夜炼法是艰难之路,剑谱中记载还有日炼法,这是我唯一的希望。我的前辈中尚有两人掌握此法,他俩脱离家族,归隐为普通市民,结果在中日甲午海战时被征兵,失踪在海上……你可以告诉我么?"
柳白猿摇头,目若寒潭。
暗柳生坐姿挺直端正,面无表情。何安下注意到这种双腿跪地的坐姿,臀部放在脚跟上,却不是落实,而是空悬,臀部和脚跟有一张纸的间隔。
这种跪坐,看似笨重呆板,其实膝盖松弛,大腿肌肉始终处于蓄力状态,身体如在水中微微地浮着,随时可向四方跳起。
何安下忽然感到后背麻痒,仿佛有一只毒蝎钻进了衣服,在皮肤上爬行。他不由得抬手,要向后脖颈衣领里掏去。
此时,暗柳生一条腿弹出,点着地板,即将站起,但他的动势突然凝固,以单膝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了。
何安下注意到柳白猿斜靠在座位上,正专注地将剑插入剑鞘。他脸侧的车壁上插着一把狭细的刀,刀柄镶有一片菊花图案,闪闪发光,竟是黄金铸就。
第二部分第30节:18、日炼月炼(3)
柳白猿的剑完全收入剑鞘,暗扣发出"咔嗒"的轻响,暗柳生的身体瘫软,慢慢倒下,身体触到地板时,迅速缩成一团。
这团肉体,缓缓淌出一块椭圆形的血,仿佛车停时柳白猿茶杯洒出的水迹。(奇书网-Www.Qisuu.Com)
车门在此时打开了,露出了沈西坡疲惫的双眼。
沈西坡向车内鞠躬,道:"日本男孩从小睡觉的姿势要求仰面平躺,四肢展开呈大字型,长大后可前途无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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