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祸

第45章


一九五八年出现过的荒唐事,除了宣布进入共产主义这一条之外,安徽件件有份。但他似乎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办「万猪场」就是中央的指示),内心未必就那么热衷于共产。五九年庐山会议,彭德怀等人无端被整,曾希圣即使没有大彻大悟,也半彻半吾了。回到省里,他发牢骚说「庐山气候不对」,使他「不敢讲话」,说反右倾是「一边倒」。省里艺人创作历史剧《宝英传》,叙述太平天国洪秀全与石达开的纷争,他热心参与,从台词到服装设计都亲自研究修改。该剧批评「天王」洪秀全「听信佞言」、「排斥忠信」、「屈煞贤臣」,将身份类似总司令的石达开描绘成「傲慢自负」、「受排挤打击」、「失败了的英雄」。观看预演后,曾希圣特地点明这出戏「在庐山会议后,更有现实意义」,可见他对彭德怀多少有点同情。
     一九六○年初安徽大量饿死人,曾希圣当然应负首要责任,安徽人民恨他也恨得有理。但是不可抹煞的事实是,在那之后,他的确变了。六○年春天,邓小平、彭真、杨尚昆到安徽检查工作,在宿县召开过一个座谈会,会上有提出「现在保命要紧」,要求拿出主意来,改变现状,渡过难关。曾希圣接受了此一主张,八月间在全省的地、县委第一书记会上正式提出搞「保命田」,将土地划出一部份给农民,让农民专种口粮,自种自吃。由于人多地少,平均每人占有耕地只有两亩左右,如果将种口粮的土地分给各户,那么公社的土地至少要分掉一半,公社也就名存实亡了。
     过了不久,曾希圣觉得「保命」二字太难听,又在省委内提出「是不是可以试行『井田制』,井字中间的土地集体耕种,交公粮,井字周围的土地由农民自种自吃」。但是由于在省委内先后有两名书记被整,先是一九五七年李世农当上右派份子,五九年张凯帆又成为右倾机会主义份子,剩下的书记、委员大都心有馀悸、胆小怕事,因此「保命田」也好,「井田制」也好,都等于革公社的命,在省委内就通不过。曾无可奈何,只得提议搞早已有人搞过的「包产到户」,但这也是被毛宣判为「反社会主义」的,他便将其改头换面,挂上个「责任田」的名字,在全省推行起来。此外,他又搞出「借地」一法,公社的田不能分,但可以借,借地种粮食,借地种油料,借地种蔬菜,谁种谁收。
     自一九六○年底至六一年初,安徽成了全国第一个全面推行「三自一包」(自由市场、自留地、自负盈亏,包产到户)的省份。六一年三月广州会议期间,曾希圣就此事向毛泽东作了汇报,不过他汇报的是「责任田」而不是「包产到户」。他在会议中也说,责任田「不同于包产到户」(二者都是分田由个人耕种,区别是前者是田间耕作各尽责任,分配时还是并大锅;包产则是上交所包的定额后,馀粮归个人支配。故农民欲得「包产」不成才退而求次,接受「责任田」制度)。向毛汇报后,他立即打电话回省,说「现在已经通天了,可以搞」。但没过几天,会议尚未结束,他的顶头上司、华东局第一书记柯庆施将他找去,说「责任田」是错误的,要他立即打电话回省,通知下面煞车。但曾不买柯的账,照旧搞他的「责任田」。四、五月间,柯又说那是「方向性错误,不能在全省推广」,可是曾仍坚持认为「没有错」。此时,刘少奇、邓小平直接人赴安徽调查,派去的人回京汇报,当汇报到柯说的「责任田是方向性错误」时,邓小平大为光火,说「华东局的结论下得太早了」!
      这场纷争决非柯、曾二人的事,实际上这是庐山那场争论的继续,而且由于无数农民饿死的灾难,使这场争执更形尖锐了。是共产党就都赞成搞社会主义,这不成问题;但「什么是社会主义」却是个老而又老、始终未得答案的问题。排队下地,排队上食堂当然是社会主义,但是「田蛤蟆一口饭,癞蛤蟆也一口饭」,「勤快人瞅著懒人气得肚子疼」可说是懒人不劳而获,剥削了勤快人。如果说剥削是资本主义的特徽,公社的大锅饭又像是资本主义了。不过,党的领导人多数更著重实效而不太注意「主义」。譬如政治局委员,在中央书记处地位仅次于邓小平的彭真,一九六一年三、四月间在京郊怀柔县做调查期间发表的谈话,就很能代表他的思想:
     「集体经济到底有没有优越性,看我们生产搞得怎么样。生产比个体经济搞得好,有优越性,否则无优越性。」(三月三十日)
     「社会主义优越性在哪儿?优越是优越,大家劳动就是不积极。个体经济没有优越性,就是大家都积极。」(四月十九日)
     「你说集体经济优越,社员不积极,你说个体经济没有优越性,自留地平整得好,没有坷垃,还夹上篱笆。集体耕种的地,哪一块赶得上?....农民对集体的积极性不及个体的高,是带普遍性的,这不是偶然的,是带有必然性的。」(四月二十六日)
     「你们怀柔县怎么弄我不管,只要你们把地种得像自留地似的....」(日期不详)
     党内有彭真这种不在乎主义、只求将农业生产搞好的思想的人不在少数。总书记邓小平说的「黄猫黑猫,只要捉住老鼠就是好猫」,(注15:一九六二年七月七日接见共青团三届七中全会工作人员的讲话。)所表达的思想与副总书记彭真大体是一样的(这话最早是安徽干部说的,为邓接受。「白猫黑猫」是误传)。
     一九六一年四、五月间,中共的主要领导人都在乡下搞调查。
     四月底至五月中,周恩来率人在河北农村搞调查,五月七日他打电话给正在上海的毛泽东汇报:「(一)食堂问题。绝大多数甚至全体社员,包括妇女和单身汉在内,都愿意回家做饭。(二)社员不赞成供给制....」
     朱德在陕西、河南、河北调查后,于五月九日给毛写信,说明食堂有「五不好」,并告毛,这三个省的省委均主张开放自由市场。
     五月十日,邓小平、彭真就北京郊区的调查结果向毛写报告,表示基层干部和农民均主张取消供给制。
     五月十一日,刘少奇在湖南老家给毛去信,也表达了类似的意见。  五月十三日,邓子恢向中央送去报告,主张停办农食村食堂,扩大分给农民的自留地。
     五月十六日,毛收到云南省委第一书记阎红彦的报告,该报告建议解散公共食堂,将经济核算单位由生产大队下放到生产队。
     其实当时毛泽东也知道,食堂这块「社会主义阵地」是守不住了。一九六○年底的一天,他表弟贺晓秋的儿子从湖南来京找他诉苦,当会客室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时,贺从一个布袋子里掏出一大堆公共食堂的餐票说:「主席,我想请你到我那里去吃几餐钵子饭。吃食堂饿死人啦,食堂不散我不回去了。」贺显然说出了几亿农民的心里话,毛不能不正视这一现实。现在党内主要同志都明白地用电话、信、报告的方式表达了意见,他便在五月下旬开始的北京中央工作会议上采取守势,作了退让。他承认,「我们有时也是唯心主义的,例如食堂,没有调查....没有听取群众的。」(注16: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三日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又说「违反客观事物的规律,要受惩罚,要检讨。我现在受惩罚。土地瘦了,人瘦了,牲畜瘦了,『三瘦』不是受惩罚是什么!过去的错误,主要是中央和我负责,我负主要责任。」(注17:一九六一年六月八日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
     这次会议终于决定解散全国农村的公共食堂,取消供给制,结束搞了近三年、害死无数人命的大锅饭。
     在这种形势下,毛泽东的立场稍微软化了一些。一九六一年七月,他到安微蚌埠,曾希圣又向他汇报搞「责任田」的事。他表示:「如果责任田确有好处,可以多搞一点。」(注18:《党史研究》一九八三年第五期第三十六页。)
     这样,柯庆施和曾希圣的争论就该有个结论了。但事实并非如此,此时,毛泽东并没有放弃他那误国害民的极左路线,他只是鉴于国民经济形势险恶,稍稍收敛其左调,不那么咄咄逼人而已。这位深谙权力斗争艺术的老手只是在作暂时的退却,这是曾希圣乃至刘少奇等人都没有摸透的。毛丝毫没有改变他的观点。在他看来,农民在一个集体里生产、分配才是社会主义。所以,到了六一年秋天,他见各省干部在刘、邓的支持下,或派人去安徽学习、「取经」,或省委书记亲自在本省推广安徽的经验,个个热衷于搞「责任田」、「包产到户」时,便认为党的干部们又在搞右倾了。他亲自批发了一个批判包产到户的文件,要求各省开会研究,实际是要求停止、煞车。
     但是,即使不识字的农民也明白「三个和尚没水喝」的道理,他们不愿意混大堆干活,只希望将土地分到农户,包产最好,包工也可以,总之对集体生产没有兴趣。
     曾希圣虽然曾是最受毛宠爱的省委书记(他是唯一曾同时担任两个省的第一书记的人),但这时已不再追随毛的左倾路线,而转向刘、邓靠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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