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祸

第49章


群众说怪话,埋怨也是对的。....要承认错误,群众还是会给我们『改过自新』的机会的。」(注3:一九六二年七月七日接见共青团三届七中全会工作人员的讲话。)
     至于如何「改过自新」,这些中共领导人想到的便是顺应农民的要求,使农民再度成为土地的主人。按邓小平的说法,「我们在考虑....譬如说....包产到户,或叫做分田到户,要它们合法化。这都是些想法,究竟采取什么措施,我们全党、中央在考虑。」(注4:同注3。)
     可是过了一个月,邓小平和他的同事们还没有「考虑」出个结论来,他们就遇到了毛泽东的当头棒喝。毛把「包产到户」的主张斥之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并在九月的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上进一步说,「中国的右倾机会主义还是改个名字好,叫做中国的修正主义。」(注5:《党史研究》一九八四年第二期第二十二页。)
     七月间,邓子恢在中央高级党校对几千名来自全国的干部大声疾呼:「我们应该悬崖勒马了,再也不能搞左的一套了,那是祸国殃民的做法。它使成千上万人非正常死亡,凡是有一点良心的人,都应该感到痛心、内疚。」(注6:林青山著《康生外传》第一八八页。)他是有良心的,他带著他的良心下了台。可是毛泽东呢?
     两千万人饿死,毛泽东身为祸首应当受惩,至少也应像过去的皇帝那样下个「罪已诏」,昭示天下,向人民告罪。可是这个人间惨剧在他心中留下了什么悔恨没有?没有,没有任何文字记载可以说明这一点。的确,他曾经有几个月不吃肉,但他并没有认错。在一九六一年八、九月间的庐山会议上,他就很不在乎地说过:「错误就是那么一点,有什么了不得。」(注7:《党史研究》一九八五年第六期第四十一页。)
      毛泽东果真没有「良心」吗?倒也不能这么说。据他的私人保健医生徐涛回忆,他还是关心农民疾苦的:「一位卫士回农村探亲,毛泽东叫他把农民吃的饭带些来。那卫士带回来的是糠窝头。....毛泽东刚吃一口,眼圈就红了....他命令把身边的工作人员全叫来....对大家说:『吃,每个人都要吃。这是农民吃的饭。你们比比你们吃的饭,要将心比心!』」「毛泽东抓起筷子时,总习惯敲敲碗盘感叹两句:『什么时候农民都能吃上我这样的饭,那就不得了啦,那就太好啦。』」(注8:见《热河》一九八九年第七、八合期中《毛泽东的私人生活》一文。)
     但是,毛是个认为即使用世界半数人口的生命去换取资本主义的灭亡也值得的人,既然人民公社是未来共产主义的雏型、是通向天堂的桥梁,是几亿人民的「万年幸福」的所在,饿死几个人,两万也好,两千万也好,当然只不过是「那么一点」错误罢了。
     在巨大的灾难面前,毛「退居二线」,被迫交出了一部份权力。以后形势逐渐好转,并非由于他的思想「战无不胜」,而恰恰是他甩手不干,静观刘少奇、周恩来等人去搞的结果。刘少奇等人所做的不仅挽救了国家,使经济免于崩溃,在挽救共产党政权的同时也挽救了毛的统治,只不过客观上降低了毛的声望而已。即使这样,毛也不愿接受,危机刚一过,他就把刘少奇那些救民于水火的政策当作罪恶讨伐起来。
     在一九六二年八月九日的北戴河会议上,毛劈头第一句就是:「今天单讲共产党垮得了垮不了的问题。」其实,共产党真有垮台的危险,那也是在六○年而不是六二年,到了六二年夏,中共执政以来最危急的关头已经过去了。刘少奇在那年三月五日的一次谈话中曾说:「什么叫最困难时期?就是农民暴动时期,这样的困难时期过去了。」这是实话。在饿死那么多人的情况下,农民都没有造反、暴动,共产党渡过了最危急的难关。
     毛所以到这时再来危言耸听这一套,把共产党垮台的危险说得那么严重,其心理同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时一样。那时他怕的是彭德怀聚众逼他认错,进而请他靠边休息;现在他担心的则是大权旁落,刘少奇突然有一天会提出要他退休的意见。早在一九五六年中共八大之前,毛自己曾表示在将来适当的时候不再担任党的主席,因此八大修改党章时便加上了一条规定:「中央委员会认为有必要的时候,可以设立中央委员会名誉主席一人」。到了六二年,刘少奇声望日隆,要是中央委员会突然认为「有必要」请毛担任名誉主席,一生不甘寂寞的毛泽东是断然不能接受的。他在北戴河突然大讲「我们要搞一万年的阶级斗争」,就是想制造一个外部形势险恶的气氛,藉以箝制并清洗内部持不同攻见的人。
     毛的目标当然是刘少奇。只要身为国家主席的刘少奇同时又把持著党的日常工作,毛就有可能被请到一边去。但是,他没有足够的力量触动刘少奇。在中央委员会的投票表决的程序仍然未被废弃时,也决无扳倒刘的可能。这样,剩下来所能做的便是「清君侧」,砍倒刘的左右手:一个是中央农村工作部部长邓子恢,一个中央财经小组组长陈云。毛给邓、陈下结论,说邓的「包产到户」是不要社会主义、陈的财经小组的报告和文件则是「一片黑暗,没有光明」,对前途丧失信心。于是中央农村工作部连同部长一块儿撤销,中央财经小组则是陈云「被剥夺了财经工作的领导权」,「小组陷于瘫痪状态」(薛暮桥语)。刘少奇似乎不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也可能因力量尚不足以与毛对抗,他采取迁就、退让的态度,听任毛将两个主要助手整掉而没有加以保护。
     与此同时,张闻天到南方数省调查了两个半月,写成了一份主张农民「有在集市上按照市场价格自由出卖其农副产品的权利」的意见书,经过经济研究所的专家们讨论修改后,于七月中送到毛泽东的办公桌。张本意是为中央提供决策依据,毛却认为这个右倾份子坚持搞资本主义。他把那意见书当作张的新罪证,决定对张「进一步审查」,从此禁止张参加任何中央会议,阅读任何中央文件。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虽然赞成张闻天的这类意见,但他们连邓子恢、陈云都不加以保护,对已戴著右倾帽子的张闻天无端被二度打击自然也就袖手不问了。
     至于彭德怀,毛泽东也顺便打了他两棍子。由于在一九六二年初的七千人大会上刘少奇宣布「和彭德怀有相同观点的人,只要不里通外国的就可以翻案」,彭于三月间给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打电话,表示要写信给毛和中央,要求审查他「里通外国」的问题:「查出来,就把我的头宰掉,挂在天安门上示众,我毫无怨言。查不出来,我倒要问问他们,为什么....」(注9:马辂等著《国防部长浮沉记》第一七五页。)六月中,他递交了一份八万言的申诉,「请求主席和央组织部份立案审查,处理我这类莫须有的罪名」。这样,北戴河会议中毛又将彭的申诉斥为「要翻案」,宣布五九年的反右倾不能一风吹,拒绝给彭平反。于是整个中央委员会又次跟著毛的调子对彭进行缺席批判,说他配合国际反动势力向党进攻云云。
     除了「要搞一万年的阶级斗争」之外,毛还提出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口号。为证明其必要,他便到处寻找阶级斗的靶子。
       正好七月间西藏自治区筹备委员会代理主任班禅就整个藏族地区(西藏及青海、甘肃、四川、云南部份地区)在民主改革中出现的过左的做法给中央写了份长篇报告,要求纠正,这就使他成了毛泽东唾手即得的斗争靶子。据班禅本人说:「报告中有些问题讲得厉害一点,语言上刺激性大了一点,当时毛主席看了很不高兴。以后,一九六二年八月的北戴河八届十中全会,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纲领,我就变成阶级斗争的对象。到了一九六四年,我被作为『阶级敌人』受到公开批判。『文革』期间,又关了整整九年零八个月的监狱。....邓小平为我出狱出了很大的力。我在监狱中没有死掉,主要是周恩来先生的恩情。」(注10:《人民日报》海外版一九八八年四月四日。)
     就像彭德怀在一九五九年庐山一封致毛的信使自己至死不得翻身那样,班禅的一份报告也使自己做了毛泽东的十年囚徒。
     班禅一案又殃及中共中央统战部部长李维汉。这个中共高层人物中毛最早的战友被批为搞「投降主义」,执行「修正主义路线」,因而他根据班禅报告中的意见主持制订的关于藏族问题的政策文件也就统统作废了。李维汉所以在八届十中全会上被批判并在以后被撤职,还由于他在知识份子问题上与毛意见相左。六二年三月前后,周恩来曾数次批评对待知识份子的过左行为,宣布中国的知识份子属于劳动人民的知识份子,「如果把他们当作是资产阶级知识份子,那是不对的。」(注11:一届人大三次会议《政府工作报告》。)李便于五月间向中央提交了一份书面报告,主张工人阶级和知识份子的联盟是中国的第一个联盟。这是毛泽东绝对不接受的。毛在八月北戴河会议中把知识份子与地主、富农的子弟相提并论,说还「没有来得及对他们进行教育」、「资产阶级份子,阳过来,阴过去,阴魂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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