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是最不听话的东西,也是最缠人的孩子,你越不喜欢他,他越爱粘着你,直到你崩溃,彻底崩溃,他才小人得志地与你挥手作别,不忘炫耀他的能力,并预约下一次见面。
“唉……”
“你已经叹了不下十次。”睡梦中的安朝转过身,很不可思议地:“真不明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不是针对他,也不是针对我的美好生活,我有口难言:“辰儿到底什么时候成亲?”
“你是在头疼这个?”
我点头:“不能再由着他了。”
“我倒是想办,只怕你们说我心肠太硬。”他苦笑。
我斜着眼,半真半假地道:“办嘛,你们父子最好一块办,双喜临门嘛……”
他一急,差点没坐起来:“那是玩笑!”
“方鼎的女儿听说是大美人咧,人家上敢着给你,你这不知好歹的还说不要?”我推他:“口是心非了吧?”
“再说一遍,那只是玩笑,喝多了开的玩笑!”安朝龇牙咧嘴:“太可怕了,你太可怕了,女人太可怕了,世上没你们那才叫一个清净!”
“好呀,说出了你的心声,痛快么?告诉你,世上没男人,女人那才叫一个无忧无虑!别自我感觉太良好了,知道吗?”说完,不禁想起辰儿,再一次不由自主地叹息:“唉……”
“又来了。”他哀呼一声,被子蒙头,转过身继续呼呼。
最可怕的不是遇到烦恼,而是遇到烦恼之后,无人倾诉,无法排解,一人煎熬。安朝自然是打死也不能告诉他的了,我的朋友,又不在京城,身边无一知心人,这团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烦,何时才能化解?不知不觉,眼皮越来越重,睡意袭来,思维渐渐混沌,也就不管明日事了,且大睡一场再说。
还是梦里风景好啊,眼前出现大片花丛,全是散发异香的奇花异草,梦里也可以闻到香气的么?这么真实,真希望不是梦。有人摸我的脖颈,是精力过人的安朝,他老爱把人火撩起来,让人求着他……他的手不停,还在背后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火,娘的,快受不了了,这次大概又让他得手了,我又得求着他了……我转头,发现身子轻飘飘地,眼前也一片模糊。哎呀,安朝我看不见你,我伸手,希望他给我一个结实的拥抱,可我摸不着他:“安朝安朝——”手终于被握住,触感却并不熟悉,比安朝的皮子细多了,十指也修长多了,不禁仔细分辨起对面的人来,迷雾渐渐散开,一副面孔出现在我的眼前。
安辰,是安辰!
我惊叫,推开他,他像铁铸的,怎么也推不动,于是我走,可我也走不了,脚像陷在泥里,怎么也拔不开。我哭叫:“安朝,安朝快救我!”四周无声,只有安辰一贯的笑声:“青绢……”他继续刚才的举动,接着享用我的身体。天那,真希望这是梦!
“不要,不要,辰儿……”我颠倒反复地说着,只希望他能停下。身子突然摇晃起来,儿童不宜的画面也摇摆不定,最终破裂,碎了的瓷器一样掉落。
“莫不是做了春梦?”安朝的脸在我眼前晃悠:“我说‘不要’的意思就是‘要’吧?你还不承认,现在暴露啦!”
我仰面躺着,惊魂未定,一时无法发声。
“来来来,告诉我做春梦的感觉,看看和我的有什么不同。”他搬过我的胳膊,贴在脸上,眼睛在黑暗中只浸了一点微弱莹白的月光。
“不是春梦,是噩梦。”我劫后余生地擦了擦额上的汗:“没什么好说的。”
“我说怎么叫着辰儿的名字。”他停了一会儿,笑道:“其实即使是春梦也没什么,人之常情嘛。”
我一惊,眼珠差点没瞪出来:“常情?”
“我小时候,看见父皇和他的女人在一起,晚上睡觉,就做起梦来,其实那女人并非绝色,我也并不喜欢他,可梦里偏偏和她……人有时是奇怪的动物,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犯不着为这个不开心,和人格道德也没什么关系。”
我一阵感动,脱口而出:“你真善解人意。”
“我为我自豪。”安朝拍拍我:“不过,你和辰儿,真的没那么回事吧?”
心已经不存在了,我想已坠入十八层地狱,连忙定了定神(也许已没有神),借着黑暗的掩护,淡淡地道:“你真会开玩笑,怎么会呢?不过是临睡前提到了他,而且和我……那个的,是你。只是不知怎地,梦忽然变了,变成他小时候,你在训斥他,他偏偏不认错,闭着嘴就是不理你,你要打他,他居然还躲,所以我一急,就让他不要再倔了。”
“你这梦还真是跳跃。”他笑了几声,摸着我:“怎么样,咱们来个现实版?”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现实版?”
“继续被辰儿打断的游戏啊。”他翻身上来:“这次玩圆的……”
刚做过噩梦就要重温,即使和安朝,我也不太乐意,我从这死沉的人的重压下挣脱出来:“不了,我不太想,今儿算了吧,明天我好好陪你。”
“明天是明天,明日何其多。我没教过你今日事今日毕吗?”他逮耗子似的揪住我的尾巴,裙摆被他牢牢攥在手里:“小小人,看你往哪跑!”
一股火从我头顶窜出来,我是真的很烦,愁都愁死个人,哪有精力应付他?真是不知道体谅,反而添乱,男人真讨厌。我把声音放柔,接近哀求:“真的不行,我没心情。求你了,改天吧。”
“不予批准。”他依然嬉皮笑脸地贴着我:“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想死了,这就欲擒故纵,女人最爱玩的把戏。”
我鼻子气歪,语气严肃:“真的,真的不想。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不干。”安朝哼哼着,耍起小孩子脾气:“就要就要。”
“你这人怎么听不懂人话啊?”我的脾气被勾了起来,而且自知不小,只是不发泄出来实在憋得慌:“没看见我很烦?只许你烦的时候别人不打扰你,别人心情不好你就可以无视?一切凭什么以你为中心?你以为你是谁?哦,我不一高兴还得费劲哄你高兴,你又为我做过什么?我连不高兴的权利也不能有吗?我是你妻子,可不是你奴隶,这点你搞清楚!”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猛然坐起来:“你疯啦,乱咬人。”
我也坐起来:“怎么,只许你说别人,别人就不能说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公牛一样喘着粗气,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搞不懂你又发什么癫,隔一段时间就要发作一下,XX的。”
我转过头,瞪着他,质问:“你说什么?”
他冷笑,平静地重复一遍。
“你有什么资格骂我娘!”我炸了,浑身乱抖,话也说不出来,看见一旁的枕头,想也没想便砸向他:“粗俗,没品,恶毒,我当初怎么跟了你这样的男人?!”
安朝手急眼快,枕头还没飞过去就被他伸手打掉,猎鹰一样的眼睛满是凶狠:“因为你瞎了眼。”
熟悉而陌生的情景,当年,我们争吵,他就是这么一副神色,野心勃勃又精明强干的安朝回来了,那个温柔体贴的丈夫一去不回。我一阵绝望,十年,竟带不走他眼中的凶光。白眼狼啊,你的名字叫男人。
“给你两个选择:一,躺下睡觉,也不用认错了,我当什么也没发生。二,你滚。”他看着我,说得轻松而又斩钉截铁。
我冷笑,看都不看他:“两个都不选。”老娘就这样,爱咋咋地。
“那我睡了。”他果然无法,裹着被子,面向里,淡淡地道:“你自便。”
第四十四章
依我从前的脾气,与夫君不愉快,必然事后弥补,以保婚姻和谐美满。毕竟万事不如和谐二字,争强斗胜,也不过为了日子过的更好,与其这样,不如换个方式争取,如此一来,你愉快,身边人自然也愉快,何乐不为。
思易行难,如今是彻底懂得这句话,凡事并非道理说通,就一切顺利。如我者,也许是年纪渐大,已不是那么愿意动些心思,降低些身份,去讨好夫君,这让人觉得没有希望——难道我白发苍苍,还得装得聪明可爱去博他一笑?那未免太过可悲可笑。
多年夫妻,他应当很了解我的脾气,我看似和顺,实则内心火暴,只是很少发作而已,一发作却是让人很难以接受。也许是天生的恶毒,使我不蛰到人不甘心,这些安朝都该知道啊。生活了那么多年,彼此相濡以沫,这点默契没有,实在让人心寒。
他就不能一声不吭等我把火撒完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越想越憋气,这个过程中我做了个决定——不认错!坚决不妥协,除非他选软,否则老娘强硬到底!
“娘娘,简郡王侧妃求见。”
“浮秋?”我有些讶然,她不常进宫的:“有请。”
浮秋身着常服,急匆匆进来,没到跟前,便行了个大礼:“皇贵妃!”
“怎连你也多起礼来。”我忙上前扶起她,打量她神色,只见脸上有些残粉,眉宇间十分惶惶,便问:“这是怎么了?很少见你出门不精心装扮的。”
“简辽怕是活不成了!”浮秋一向的淡定早已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大祸临头的恐惧:“皇上……皇上已容不下他!”
我一诧:“怎么回事?”
“前阵子,不知哪个小人参王爷谋反,你也知道,王爷这么多年,对皇上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何曾起过反心?多亏皇上明鉴,不理那干奸戾小人。谁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今又有传言,说王爷私结军队,打造兵器,意图谋反,又有勾结突厥,妄图事成之后,与突厥王平分江山,祸国殃民。”浮秋哽咽:“王爷之心天地可鉴,若有半分异心,被皇上处死,那也无话可说,可这欲加之罪,却是万万不能领受的呀!”
她说一句,我的心便沉重一分,安朝真的容不下简辽?如果说头一次是谣言,那么这一次呢?其实无论是与不是,安朝想不想除掉简辽才是最重要的。他想吗?恐怕是。功高盖主,威胁皇权,安朝曾说过,即使不为自己,也为孩子,谁能保证,有一天辰儿即位,简辽面对新君,仍然一如既往的忠诚?有时不是他不反,就能不反,他身后的人呢?时机成熟,他们安于现状吗?
我不想简辽出事,他曾有恩于我,更有恩于安朝,做人不能忘本,更不能过桥抽板。我只是分析事实,事实是,简辽真的是把危险而锋利的剑。退,伤己,进,伤人。
做人真该做成根棍子。
“你的意思……”我迟疑着问浮秋。
浮秋跪下,声泪俱下:“皇上那边,已有风吹草动,看样子,是下定决心除去王爷的了。男人间的事,我无法左右,今日进宫,也并非王爷的意思。只是你我姐妹一场,你又不是那面热心冷的人,好歹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答应我一件事吧!”
我上前扶她,无奈她执意跪着,怎么也劝不起,我的泪眼不知不觉掉下来:“哪里的话,有事言语一声,我拼了命也帮你办了!”
“若是此番大劫难躲,我这一条命,爱也爱了,富贵也尝了,实在没什么遗憾。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我那丫头,王爷只此一女,疼爱非常,只怕如今墙倒众人推,带累我那还没成年的孩子……你也是母亲,自然了解我的心情,若是她也一起死了,倒是一了白了,怕只怕到时落在什么人的手里,是想死也不那么容易……她父母在九泉之下,又如何安息?”
我心头一热,仿佛被触动了最柔软的地方,立即点头:“放心,她交给我了,无论如何,我必护她周全!”
浮秋一怔,想不到我答应的如此干脆,磕头不迭,又说了好些来世做牛做马的话,因怕惹人耳目,话不能多说,便要回去。临走,她感激地拉着我的手,轻声道:“小心黄广义,他将皇上身边的人除得七七八八,不止揽权那么简单,这话原不该我说,只是你与皇上一损俱损,一切小心为上。”
我心中感念,不住颔首:“放心。皇上要对付简辽,也非一朝一夕之事,我也不会听之任之。这件事儿,我管定了。”
送走浮秋,我一心等安朝回来,从夕阳西下等到月兔东升,该死的连个影儿也没有,派人打听,说是一直在书房里没出来,看样子今晚是不准备出书房的门了。
不用猜,我就知道他酝酿什么毒汁。简辽手中握有重兵,口碑又甚好,他得想个万全的法子,绝不能赔了名声又折兵。小样,八成是想借刀杀人吧?难怪对黄广义这么好,敢情他也不傻,想拿人当枪使,只是别人是否愿意,这就两说了。
红枣莲子羹已准备好,我沐浴梳洗,把自己弄得香香的,又换了身湖蓝色的衣裙。闷热的天气里,一看这身装束就会觉得凉快,且蓝色又是安朝喜欢的颜色。打扮停当,命人端着托盘,一路往御书房而去,到了门前,才接过来,谴开众人,轻手轻脚地靠近安朝。
他正支着头,望着墙壁发呆,发得很投入,甚至没发觉我来了。为了简辽,我忍辱负重,柔声道:“皇上……”
“不是说不要茶了吗?”语气中满是不耐烦,他转过头,见是我,愣了愣:“你来干什么?”
“做了夜宵……”我端着莲子羹,为掉他胃口,怯怯地并不上前。
“奇闻呐,你居然还会做夜宵,我还以为你只会吃夜宵呢。”他边说,边打量我这身打扮,见我抬头偷看他,又做贼心虚地侧过头去:“站在那儿干什么,大晚上的打扮成这样,装艳鬼啊?过来。”
我微微垂头,很委屈地:“怕你叫我滚。”
“你怎么比我还记仇。”他提高声音:“过来!让我看看你的杰作。”
我缓缓上前,把托盘放在书桌上,看都不看他一眼:“趁热吃吧。”
“有你这么认错的么,怎么像我向你赔罪?”他嘀咕着,端起小碗,尝了一口,皱眉:“这是你做的?”
我瞪视他:“是,就是!”
“你这人说谎怎么不脸红呢?”他看着我,像小姑娘对着街头调戏她的恶霸,无可奈何又深怀憎恨:“怎么就不脸红呢?”
我撅起嘴,持续地撅着,永恒地撅着,导致他无条件投降,举起双手:“好好,是你做的,就算是你做的……”我不理,依然撅着,终于,他放弃了明辨是非的能力:“就是你做的!”我基本满意,把撅嘴改为一个大大的咧嘴,夸道:“皇上圣明!”
“有我这样的皇上么?”他无力地□□:“你这恶妇。”
原来不道歉也可以达到目的,哦耶,我又悟了一道,感谢爸爸,感谢妈妈,感谢浮秋,感谢我的灵机一动,为我带来了新的曙光。啊!原来男人是如此烧包的生物!
“我以为你知道……”我轻声,看着地面:“原来你不知道。”
他一口喝干莲子羹:“知道什么?”
“我的脾气其实很坏啊。”我掏出丝帕,擦去他嘴角的残羹。
“好又怎样,坏又怎样,我都懒得去想,反正都过了半辈子,下半辈子混一混,就功德圆满了。”他抓住我的手,抽出手中的帕子,缓缓道:“唯一遗憾的,是当初没正式娶你,连洞房都是军营的帐子里。当时,想必你很怨恨我罢。”
“保命尚且不急,还来得及怨恨?”我晃着头,笑道:“当时我还一个劲谢你呢,觉得遇到你大不幸,可又是大幸。”
他闻言一笑,抖开帕子,盖在我头上:“正好是红色的。就当咱们今晚,是迟了十年的洞房花烛夜。”
这该死的何时变得如此浪漫?不像他,非常不像。他平时可是连戏都懒得看,怎会有如此情怀与连我也不及的想象力?难道是上天看我太命苦,点化了他?上天啊,你真是太有爱了!
“你还生气吗?”
“我像还在生气吗?”他说着,掀开红盖头:“娘子,昨夜得罪了,咱们以后,心平气和,好好过日子吧。”
一道暖流从我脚底升起,经丹田,至四肢百骸,终达头顶,说不出地畅快淋漓。嘿嘿,本是我为达目的,免不了道歉,如今变成他赔罪,赚了赚了:“答应我,不要忘了今天的话。”
“我答应你!”他凝望着我,我也含泪凝望着他,我们彼此……等等,好雷啊,大家不觉得吗?抖落鸡皮疙瘩,我摆脱这种浑身麻麻的状态,正色道:“今晚本不想来打扰你,只是有一事,很想确认。”
“除了简辽的事,尽管问就是了。”他松开怀抱,坐回椅子上。
我好不汗颜,偏偏就是简辽,问题是,如何开口?沉吟一番,悠悠道:“上次跟你说辰儿的事,有眉目了吗?”
“年轻女子倒是挺多,就是没几个合适的。总觉得她们配不上我儿子。”他问:“你有人选?”
我淡笑,故意停顿一下:“怎么忘了端容郡主?”
“她不行。”安朝不假思索地摇头。
“若论起富贵,简辽家可是首屈一指,他的女儿,你见了,保管挑不出毛病。”我凑近他:“怎么,你心里早有中意的人选,比小郡主还优秀?”
“明知故问。”他白我一眼:“好了,想问就问吧,犯不着绕这么大弯子。”
我笑得好不得意,过一会儿,看他并不厌烦的神色,便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你到底如何处置简辽?”
“提问题时,不要这么直接,比如你刚才先绕到辰儿的婚事上,就很好。”他起身,走了几步,又折回来,站住:“换作你,你会如何?”
他当然无须问我,因为他早已成竹在胸,我缓缓:“滴水之恩,滴水相报,是最基本的。这滴水,就是不伤其毫发。”
他忽然大笑,只是笑声比哭还难听:“女人就是女人,幼稚!”
“功高盖主,原是该死,简辽这样的明白人,这么多年,依然紧紧攥住权利不放,实为不智。我想他也是害怕吧,怕皇上哪天忽然容不下他,像刘邦与韩信。越怕,越要攥紧权势,只因实在没什么保命之法。”
“有这么可怜吗?”安朝随意甚至是戏谑地看着我,冷笑:“他若成个闲散王爷,我还会视他为眼中钉?又不是上辈子有仇。”
“只是你欲如何让他放开手上的权利?”我迎上他的目光:“明抢?换作是你,会任人宰割?”
他避开我的视线,转身道:“朕意已决。”
“连拭也不想吗?”杯酒释兵权,真有那么难?
“我怕打草惊蛇。”
说了也白说,杀心已起,剑已出鞘,安朝也不是听人权吃饱饭的人:“你呀,杀个人,还想博个好名声,到头来,反倒是被杀者的不是……你呀,心肠这样狠,眼下固然所向披靡,只是将来,不知要做出多少令自己后悔的事。”
他看着墙上的人影,双唇紧闭,良久无声。
“嬴政统一中原,大秦国力强盛,便称自己为始皇帝,望二世、三世,传之无穷……春风得意时,自然觉得什么都是无穷。你说杀功臣,是为辰儿,这话倒不是不实,只是想的未免远太远了些。始皇帝生前,也万万料想不到,大秦在二世手上,眨眼间便灰飞烟灭。”我顿了顿:“你不爱听,我知道。”
安朝沉默片刻,轻声:“你知道外地官员到京,第一件事是什么吗?不是进宫面圣,而是去简郡王府!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我想杀他?我是想杀他,可他也做了让我杀他的事!”
我默然,此事也略有耳闻。
“今日秋妃进宫,与你说了些什么?”他向阴影处走去,影子在背后拖得长长。
我顿时愕然,手足冰冷:“你派人监视我?”
“就知道简辽会走这步棋。”他冷哼:“秋妃可是求你保她女儿?”
我的头“嗡嗡”直响,像飞进了一群蜜蜂,险些不能发声。这就是我的丈夫?监视妻子的丈夫?我怒气直冲头顶,指着他:“你……你凭什么……”
“别自做多情,我才没兴致监视你。是简辽,明白吗?”他漫不经心地:“没想到简辽已经察觉,看来此事要尽快解决。”
“你……你凭什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凭什么做什么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你要道歉!”我的头昏沉沉的,还有些耳鸣,甚至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
他大笑,昂首望着精美华贵宫灯,笑得直像要死过去:“女人真是不能宠,一宠就分不清东南西北,看不到别人也看不见自己。”
我的头忽然一跳一跳地疼,便不愿理会他的蔑视,只想结束这次谈话:“反正端容郡主我是保定了,一句话,有我就有她!”
“风真大……”他掏了掏耳朵,斜眼看我:“很晚了,你回吧。”
“有我就有她!”我瞪眼,强调:“记住,除非我死了!”
“记住,不准对别的男人的孩子过分热心。”他淡淡地:“若是不听话,别怪我教训你。”
我可能是病了,太阳穴一窜一窜地疼,稍动了动头,便像翻江倒海一样。莫不是昨晚和他吵架时一会上床,一会下床闹的?不舒服,不舒服呀,我拽着安朝的袖子:“你……你就不能答应我一回么?”
“你……你就不能乖巧一回么?”他学着我说话的语气,笑得恶意。
我已经站立不稳,全靠着安朝的袖子支撑身体,说话也没了力气:“求你了。这些年,我可没求过你什么事啊。”
“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他最受不了我的弱弱的说话声,每到此时都会缴械:“老婆,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回去休息吧。要不要我送你?”
我摇头,穷追猛打:“除非你答应,不然我不走。”
“那你留在这吧。”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甩手走开:“什么人啊,油盐不浸……”
我一个站不稳,跌坐于地,屁股差点被摔成八瓣,不禁“哎呦”一声,本以为安朝会来扶我,抬头一看,他居然负手望月,好不悠闲,我生气了,我宣布我生气了:“安朝!”
“安朝是你叫的?”他头也不回。
我冷哼一声:“小样!”
“你说什么?”他骤然回头。
我白他一眼,你让我重复我就重复?老娘不陪你玩了:“反正小郡主的事就这么定了,我都已经答应浮秋了。”
“胡闹!”他戏谑尽去,换上严肃的面孔:“这是国事,不是你们女人间的手帕事!”
“这是你的脏事!”我跳起来,不知哪来的力气,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这是缺德事!损阴德的缺德事!我不要和你一样,我不要我的孩子和你一样!你从一开始就是个魔鬼,得了江山你还是魔鬼,一个最爱听人夸赞仁慈,骨子里最为狠毒的恶魔!”
他忽而凶神恶煞地扬手:“你再说——”
“哎呀你打我!”我刹时意识到景况不妙,他的巴掌高高举起时就惊叫起来:“啊~~~~”
他顿时将举手变为捂耳,龇牙咧嘴,很是痛苦的样子:“闭嘴,我没打你,苍天作证我没碰你!”
我叫了一会儿,抒发完恐惧之情,意犹未尽地闭口,眼泪随之滑落,哽咽道:“你打我,呜呜,做了那么多年夫妻,你居然打我。孩子都那么大了,你居然还打我。不跟你过了,呜呜。”
“不要再呜了……”他恨不能堵上我的嘴,可我知道他不敢,所以他只能徒劳地呲着自己的牙:“再呜,再呜把玉镯还我,我送给皇后!”
“呃!”我打了一个嗝,吓的。这天杀的,竟然拿玉镯威胁我,我从腕上褪下从不离身的镯子,紧紧贴在胸口,理直气壮地:“你已经送给我了!不带要回去的!!还要送给皇后?宁愿摔了我都不让你送她!”
“终于不呜了。”他长舒一口气,很久没呼吸新鲜空气似的:“真痛快……”
趁他不备,我又偷偷把镯子戴上,今晚实在没什么好风水,谈什么崩什么,得,我还是先撤吧:“困了,明天再说。”
他伸脚,我只觉被揪住尾巴,一看,原来是他踩着我的裙角,只见他笑得阴狠:“回去接着想怎么和我死缠烂打?记住,后妃不得干政,有这一条,你死了也保不住那小丫头。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你是我老婆,我的老婆,只能跟我一条心,绝不能与我唱反调。听清楚没有?再不听话,别怪我不客气!”
“我……”一阵头晕,妈呀,又来了,这次比刚才汹涌得多,脑袋里一个大浪打来,我像被什么东西扇倒,刹时便浑身发软,眼前一黑,随即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四十五章
我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伤风,调养些日子便可痊愈。这是我自己感觉出的,也是太医说的。我的昏迷只持续了两个时辰,然后……居然被饿醒了,呜,为什么连病也不能病得荡气回肠一点?
醒来时依然是夜里,窗外漆黑,梆子没响,也不知是几时了。安朝坐在我身边,正和太医说着话:“你确保她没事,只是伤风?若有其他病症,你没瞧出来,朕要你脑袋!”
“皇上放心,娘娘只是时气所感。”
我动了动身子,下意识地想发声,忽然灵机一动,继续紧闭双眼,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她前些年总犯咳症,怎么调理也不见起色,仍是每到夏初秋至,便犯一次。”安朝的声音出奇地温和:“上次让你配的丸药,可有眉目了?”
“皇上不必着急,配药乃是机缘,非一朝一夕所能办成,何况是给娘娘服用,更马虎不得,譬如那百年的枇杷树,淮南的橘树,便是极其难寻的……”
啊,我澎湃了,安朝居然私下里为我寻觅良药。他这么爱炫耀的人,居然在我面前一字未提,难道是想给我个惊喜?这个死东西,太可爱了,叫我怎能不死心塌地。女人,做到这个份上,真应全方位地满足。
“谢谢。”我忍不住睁开眼睛,看着他:“你就是最好的药。”
他先是惊喜,忽而,像是意识到什么,沉下脸,谴走太医,起身,走得远远地看着我:“跟我学?好大的胆子!”
“抱。”我轻轻地道。
他侧目,看我一会儿,摇头叹息,终于走到床边将我抱起。我心满意足地歪着头,靠着他的肩,两臂占有欲极强地环着他的背,生怕被人抢走。
这是我的,我的男人,他不是我的一切,不是所有物却胜似所有物。我对他没有处理权,却有占有权,就像我无权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我属于自己一样。
人不可能永远占有一样东西,比如房屋,比如珠宝,只因东西是永恒的,而人不是。可人之长处,长就长在不永恒吧?今生他是我的,或者说我是他的,这就够了,我们只有一辈子,相对,相依,相守,短暂而美好。一切因短暂而完美,倘若他能活五百年,我亦不能确定自己能占有他半千光阴。人生苦短,不,如果是幸福的伴侣,人生应该是甜短的。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在他怀里闷闷地道。
“女人啊,不虚荣就不是女人了。”他吻着我的头发,半晌:“只是觉得,从前对你不够好,现在弥补,应该还来得及。”
我扭动:“当然来得及,哪怕是生命最后一刻,想弥补,都来得及。”
“说说,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他道:“无论多麻烦,一律帮你办了。”
我沉吟一番:“让我想想,太多了,得理出个头绪来……”
“这么多?”他诧异:“还要整理?”
我怕他反悔,忙道:“不是不是,都是小事,关键是我大事和小事容易混淆。”
“这倒很贴切。”他点头,很是赞同:“颇有自知之明。”
被他一提醒,我忽然想起来,最大的就是小郡主嘛,我都对人拍胸脯保证了,岂能食言?再说他们也的确可怜:“小郡主,这个——”
“闭嘴!”他断然道:“我安朝这一辈子都没做过斩草不除根之事!这种妇人之仁,白痴行径,永远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你才白痴!”我一怒,推开他:“又没让你招她当儿媳妇,不过就是保她一条命,衣食无悠罢了,至于自由……哼,只怕简辽一家对其早已成了奢望。”
他皱了皱眉头,不悦:“有你这么求人的吗?”
似乎有希望,他已经在我的软磨硬泡下松动了,我沉思一会儿,降低标准:“若有一天,小郡主直接威胁到你的皇权,你大可灭口,怎么样?”
他面无表情,沉默。
“眼下,只是保她条命。一个小丫头,将她软禁起来,不与外界接触,还能翻天?”我晃他:“就这样吧,求你了……”
“别摇!”他似是怕了我的死缠烂打,做了个禁止的手势:“别烦我,让我考虑考虑。”
“没问题!”希望大大地有,嘿嘿,看来坚持还是必要的。事情进展到这种程度,过于穷追猛打反而不好,我立即爽快地答应。
“你得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他自言自语。
“只求你这一件事,以后,不管多大的事,我再也不会求你了。”我偷笑,因为很多事已经在很久以前求过,他也承诺完毕。我怎能不为我的精明而倾倒?像咱这样的聪明人,通常想要什么,无须伸手,换另一种方法,照样达到目的。我就不明白有些女人为什么总搞到要死要活的地步,不是把男人气死就是把自己气死。人和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老是对你有求必应会不会把你惯坏?”他看着我,突然道。
我立刻挺了挺胸,摇头道:“当然不——”啊,头疼!不摇则已,一摇巨痛,脑袋像孩子脚下的皮球,滚来滚去地疼,妈呀,受不了了!我惨叫一声,以一个极不雅观的姿势仰面倒在床上。
“让你别坐起来!”安朝的声音在我头顶回荡,靠,早知道这样,打死我也不起来呀,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开始耳鸣,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这也好,至少不用听他的罗嗦和责备。
晚安,安朝。
这次生病,想来是应了“平时无大病,一病即不起”的俗语,本以为只是一场小风寒,没想到躺躺坐坐,药吃吃停停,总以为快好了,可怎么也好不利落,三月小雨似的滴滴哒哒,到了伏天,依然打不起精神,天又热,闷得气也透不过来,竟有当年大病之势。
安朝曾以为我怀孕了,经太医诊断,又不是,我是一场虚惊,他则是空欢喜一场。
那是个异常燥热的盛夏之夜,屋里放着大块大块的冰,可就跟没放一样,我们这两个热得不想活了的人躺在竹席上,我抱怨这天会让我成豆干,他抱怨我的病怎么老不好,害得他大夏天的老是悬着心,双重痛苦。忽然,他坐了起来,像极了诈尸,而我真的就问:“你诈尸啊?”他激动地道:“想吐么?”我答非所问:“我想吃东西。”他抓着我柔弱双肩:“我突然想到你为什么总生病!”我懒懒地看他一眼:“哦?你比太医厉害?”他立即叫道:“快传太医!!”
结果显而易见,是他瞎折腾,脚指头都能想出来,怎么可能是怀孕,太医难道吃素的?我难道吃素的?孕育了三个子女的我,会连生病和有孕都搞不清楚?只有这个白痴一厢情愿,意念为先,放了个即响又臭的屁,把大家都恶心了一下。
“想象力还真是丰富。”久病不愈,心情不好,有机会我就对他冷嘲热讽一番。
“口是心非。”他吹口哨:“除了这个,你们女人没别的本事。”
我心里嘀咕一声“小样”,不理他。男人就是这么讨厌的动物,具有主动凑过来的天性,只见他巨大的阴影投过来,自负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耳畔:“别说你不想再生几个孩子,哼!”
“哈……”我哭笑不得,赤着脚顶开他:“不好意思,本娘娘暂无此意。顺便提醒一句,您自我感觉太过良好。”
他端详我的神情,诧异:“你不想?”
“又不是葡萄,一结一大串!”三个孩子还不够烦的?我是彻底满足了,生完又又和寸寸,再也没动过生育的念头,从此是歇了这想法喽。
“你就没想再为我添几个子嗣?”他贴在我耳边,声音柔得像水:“老婆,我不会离开你的,你必须相信,必须放心。生嘛,再生嘛,孩子还嫌多?”
“孩子又不是金子,多多益善。”我用额头与他相顶:“你想把我变成老母猪,唔?”
他立时做起誓状:“你成什么我都不会嫌弃你……生嘛,再为我添两个儿子。”
我嫣然一笑,轻轻摇头,婉转地拒绝了他的“好意”。哼哼,老娘才没那么傻,生他十个八个,长他十几二十斤肉,活生生把自己变成肉球,说的那个好听,我不会嫌弃你。鬼才信!到时候,我自己都嫌弃自己,这个世还怎么混!人始终都是以貌取人的,虽然没什么错,却是不虞的人性。
现在多好,三十岁,身材保养得当,除了臀部留下的生育后遗症,大了些以外,与做姑娘时没什么区别。做女人就得这样,一定要相信有美貌就有幸福,失去美貌,连幸福都要减价,清仓处理。有抱怨丈夫不解风情的时间,不如逛逛街,买点小首饰,买个包包买条裙子,别怕害羞,不进性感内衣店,没有男人不爱那一套,没有!花点心思在自己身上,人一精神,心情就好,不为琐事钻牛角尖,他的心思自然就花在你身上了。
“真屈辱。”他感慨:“生个娃还得求你,要是我能自己生就好了。”
我恶寒地看他一眼:“请君自便。”
“太阳界威力,怀孕神功!”他单手向天,做沐浴圣光状。“待我传些功力给你。”我双掌抵着他的背,一推一推地,他被推笑,然后我们闹作一团,疯笑一阵,双双累趴。
这个病卧得有声有色,安朝也比以前体贴得多,我简直有点不想痊愈了。人真是贪多的动物,有了盆里的,望着缸里的,永远有目标,永远不满足。我的目标就是把安朝变成唯我之命侍从的终极好丈夫!狼变狗,虎变猫,却不是完全拨去獠牙与利爪,这会使魅力大打折扣,而是只对我展示猫狗的一面。嘻,荡漾啊,澎湃啊。到那时,我想我会满足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
夏日的午后,觉睡醒仍觉得昏昏的,自从用了专治头痛的膏药,阵痛倒是有所缓解,只是身上老是没劲,睡醒了,百无聊赖地靠在床头胡思乱想,正琢磨得津津有味,宫女来报:“娘娘,安王殿下求见。”
“谢谢他的好意,本宫近来好多了,请他回吧,别中了暑。”
“奴婢按娘娘的意思劝过了,只是殿下执意不走,说不见娘娘一面,无法安心。”
老是外头站着,照样惹人非议,我只得道:“请他进来。”
自从我病倒,辰儿隔几天便来探望一次,或言语问候,或携良药。起初我很欣慰,毕竟没有人不喜欢别人对自己好,可来的次数多了,不免顾虑起来。安朝说的对,我又不是老太婆,辰儿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总与一个少妇过从甚密,实在不成体统,好说不好听,好听不好看呐。
珠帘一挑,辰儿大步流星地来到我的床边,四顾一番,见左右无人,便不行礼,弯腰看了看我的面色,微笑:“也没病糊涂呀,怎么不让我进来?”
“不是说过让你少来?”我淡淡地:“你不怕死,我怕。”
他沉默一会儿,闷闷地道:“我也想,可我做不到。说起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越不见你,越是……上朝,议政、打猎、吃饭,做什么都想起你。”
这孩子哪里学的这一套油嘴滑舌,一颗冷心也被他说热了,我叹息一声,和颜悦色地招手:“过来。”
他一愣,立即受宠若惊地上前,眼中绽放掩饰不住的光华。
“知道我怎么认识你父皇的吗?”
“乱军之中。”他道:“父皇当年擒下你,收你做了侍妾。”
我苦笑:“我又不是凌帝的皇后或女儿,他为什么别人不收,偏偏收我呢?”
“因为……”辰儿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一见钟情?”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也知道为什么又不说:“忙着烧啊,杀啊,哪有心情一见钟情?孩子,你真文艺。”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像不明白我要说什么。我苦笑,孩子,是你认清我本来面目的时候了,原先顾及形象,不与你言明,是我误了你。我酝酿一会儿,缓缓道:“我和一个姐妹,同时被你父皇的手下擒获,你父皇当时像个刚吃完人的恶魔,逼问我们他吃的好不好。我那姐妹宁折不弯,怒斥他,被他手下一枪对穿,死得很惨。你父皇又转过来问我,我吓得差点尿了裤子,拼命搜罗好听的话奉承他,想是说到他心坎上,这条小命才得以保全。”我凝视一声不吭的辰儿:“很没种吧?很恶心吧?”
他那两道剑眉拧了拧,半晌,轻声道:“你同我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你很卑贱?”
“灵魂的卑贱。”我自嘲:“除了这个,我没别的筹码,唯一的底牌,就是跟别人比谁最贱。这样的人,值得你想着吗?孩子,你遇到的人太多了,为什么不抬起头四处看看,值得你爱的也太多了,我都羡慕你的年轻和精力,何必把自己逼到死路上去?即使不为自己,也为我想想,可以吗?眼看着你固步自封,我和你一样寝食难安,你又于心何忍?”
他坚毅的面孔抽搐了一下:“你在怪我。”
“我怪自己。”
“晚了。”良久,他深吸口气。
“什么晚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说这些,晚了。”
“不晚。”我摇头:“你知道我是什么货色,就不会……我自己有时都恶心自己。”
他冷笑一声,转过头,一字字地:“没用了,我已经管不住自己,哪怕你恶贯满盈……晚了,说什么都晚了。”
“那是你觉得晚!”我恨铁不成钢,疾言厉色:“你不想改变,破罐破摔,对自己满不在乎,不爱自己,你这是不爱自己!”
他吼道:“因为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
不知道是被他的声音怔住,还是这句话,我该感动么?安朝也没这么爱我,他还经常劝我命永远是自己的好,人永远是为自己而活,理性是幸福的基础。他说的很有道理,我很一向赞同,可辰儿,辰儿这孩子……他年轻的面孔就在我的面前,旺盛的生命力像他的呼吸一样有力,这该是具多么具有力量的躯体?冰冷的外表,火热的内在,辰儿绝对是个具有无限吸引力的男人,听说爱慕他的青春少艾也不在少数。事实上他黑得反光,亮得出奇的眼眸,看人一眼,这种光亮就能折射到人的心里去,这样的男人,说爱我胜过他自己。
我不是修行千年心如止水的女神,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实际上我是个感情很丰富的人,不,也不是,因为我天性中有薄凉的成分,应该说我是一个细腻但止于细腻的人,永远理论,很难实践。辰儿的所有,我都看得分明,也埋在心里,事实上我对好男人一向没有免疫力,谁不爱用情专一的帅哥?这一切啊,如果我不是安朝的妻子,那该有多好,如果我不是三个孩子的母亲,那就更好,可我两者都是,这就大大的不好。
“辰儿,谢谢你。”我费尽心力苦笑:“同时,我该向你道歉。”
他说话都有些虚脱:“你又有什么错?”
“怪我一向不肯把话说明白,一是因为我怕伤害你,二,也因为这不是我的习惯。”我想了想,狠下心肠,清晰地道:“我们永远不可能,我是你父亲的女人,是你兄弟的母亲,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依然是你的长辈。我们之间的关系,今生今世,不可能有任何改变。从今以后,你怎么想是你的事,我永远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我希望你幸福,但是,如果你继续纠缠于我,我会采取措施,哪怕玉石俱焚,也不会瓦全。”
他先是愣着,像个可怜的孩子被恶毒的后母训斥,没有丝毫还击之力,嘴角牵动,一下接一下,突然爆发:“不!我不!”
我避开他灼烫的目光,淡淡地:“你没有说不的权利,但你可以恨我,怎么咒骂都行,只是别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你还是关心我的,对不对?”像抓到什么救命稻草,他忽然温柔起来,眼睛亮得像阳光下的金子。
我再一次毫不留情地将稻草从他手中夺去:“不是,我只是怕损了阴德。”
“你——”他抖着嘴唇,眼神一会儿爱一会儿恨的,有时两者交织在一起,显得特别可怕,当我正不忍于这种目光的时候,忽觉手腕被攥,他靠近我,我们只有一尺不到的距离,只听他道:“不,我就不,你说什么我都听,就这个,办不到!”
“辰儿你放手!”并不怎么疼,他没有用很大力气,可我的心莫名慌乱起来:“放手,你父皇快回来了!”
“生不能在一起,就让他把我们两个一起杀了。”他定定得看着我,语气却是诡异的轻松。
我气个半死,脱口而出:“老娘还没活够,凭什么陪着你去死?!”
“母子俩说什么你死我死的?”一把声音,这个时候,我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从安辰背后冒出来。我偏过头,那个此时此境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人施施然进来,对辰儿笑道:“又来看母亲了?”
辰儿的手早在声音响起时就以光速松开,脸上的激奋之色却一时褪不干净,结巴了一下:“是,父,父皇,儿臣告退。”
眼看辰儿的背影消失在幔边,我的心放下又提上,因为安朝的脸色在辰儿走后就变得很古怪,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直把要我每一跟汗毛都瞧得竖起来。这个时候,说话,还是不说话?这是个问题。
他终于不再看我了,远远地坐在凳子上,拿起桌上一只李子掂量着,放到嘴边,又放下,看一会儿我,又看向李子,最后猛地站起来。
我吓了一跳,做贼嘛,哪有不心虚的:“怎,怎么了?”
他不说话,只是打量我全身,连被角都不放过,忽然,他大步向我,一把掀开我身上的被子。我惊叫:“你干嘛?”他依旧不言语,掀开我的衣服,手指一动,又准备往下掀,我本能地向后缩:“你干什么?”他冷冷地看我一眼,哼了一声,转身走向窗台。
“你怎么了?一回来就神神怪怪的?”我下床,上前搭住他的肩膀:“身体不舒服?”
“辰儿……”他望着窗外随风摇曳的树枝,迟疑片刻,摇摇头:“没什么。帮我把这身脱了,热死人。”
他穿的铠甲,今天一大早就去校场阅兵。可怜的人,大夏天的,衣服又闷又重,做什么都不容易啊。我替他卸下盔甲,又吩咐人准备澡水:“今儿肯定热坏了,喝点绿豆百合汤再吃饭吧?”
他点了点头,正要说话,我抢先道:“知道,要稀一点!”他微微一笑,依然寡言少语,坐下望着被他□□多遍的李子发呆。
是对刚才那一幕起疑了,还是本身有不顺心的事?此人之心深似海,不明所以地乱猜,很可能把自己纠结死,可……他到底有没有目睹刚才那一幕?让我想想,当时辰儿面向我,背对他,从角度上来说,一定看不到,而且辰儿反应极其迅速……只是当时我俩都很激动,动作看不见,难道神情也无迹可寻?安朝又不傻,肯定觉得不对劲,而他又不直接问,那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觉得这件事很大很大啊!
我顿时一抖,浑身冷汗,若是这样,那我就彻底完了。没有哪个男人愿意自己的女人不忠,这几乎是个不容置疑的问题,毫无讨论之必要。哪怕是有不清道不明似是而非的小暧昧,都极不希望发生,即使他不爱她了,也不愿看到她被别的男人占有,这就是占有欲——男人强大的占有欲。
如果那个给他戴绿帽子的是他的儿子……
“今天怎么了,都不说话?”良久,我终于鼓起勇气,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他淡淡地:“没什么。”
百合汤上来了,我舀了一碗给他,坐下与他一起吃,只是这滋味实在是如同嚼蜡:“那怎么老是拧着眉?”
“最近你病了,国事又忽然多起来,老是不在你身边,挺对不起你的。”他机械地举着勺子,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这可不像他,平时他什么事都是自己理大,可从未主动承认过错误。我小心翼翼地:“你是国君,自然有事要忙,怎能总是守在我身边呢?那岂不是灭了志气。”
“你……”他看着我,张口又闭口,叹了口气,复又张口:“辰儿……我没来之前,你和辰儿在说什么呢?”
两种可能,一,他听见了,有意考验我。二,没听见,单纯询问。我看着碗内漂浮的雪白的百合,轻笑道:“劝他成亲呢,一说到这事,他就冲我撂脸子。”
“成亲?”
我定了定神,死咬不放:“是啊,他不急,咱们做父母的总要替他急。”
“说亲事,干嘛坐得那么近?”他放下勺子,用力有些大,汤水飞溅,溅上衣服也浑然不知。
我结巴了:“母,母子之间,需要什么距离吗?”
“我没告诉你你们年纪相仿,注意避嫌吗?”他的声音陡然变大:“流言不会因为所谓的母子就绕道!”
我一惊:“有流言?”
他没回答我,而是一口喝干了碗里的东西,心不在焉地咀嚼着绿豆皮:“避嫌不是在流言四起的时候,而是时时刻刻。你也不傻,怎么连这也不明白。”
我低头不语。从他的语气推断,他并未倾向于我与辰儿有染,只是单纯的觉得不对劲,本来就是嘛,我和辰儿,就是如假包换的“不对劲”,只是不对劲,而且是辰儿单方面的不对劲,我是最无辜最纯洁的人呀!
“那天你去看我,我假装刚刚醒来,后来我们……我怎么记得先前你的胸脯上没有指印?那天那上面青一道紫一道的,总有四五处,原先我没留意,以为是昏倒那天太激动留下的,也未可知。可仔细想想,似乎也没有……”他盯着桌面自言自语。
我如遭雷击,有吗?记得当时从王府出来,特意查看了一下身子,没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难道淤青是过一段时间才显现的?当时一回来,他就不软了,我也特激动,竟也未曾留意。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他说话,当然不止说给自己听。我硬着头皮,嫣然一笑,戳他的额头:“好意思说,还不都是你干的,这下倒说记不清了,真是赖皮大王。”
他被我戳得有点儿迷迷瞪瞪,脸有愧色:“有吗?”
“怎么没有?”我抿嘴而笑:“你那天不知道有多高兴,力气可大呢,我让你轻点,你就不听,这不,第二天,身上就青了。”
他茫然地回应:“是吗?”
“哎呀,你怀疑我!”我一蹦三尺高,怒道:“你说,你什么意思!”
“没没没。”他摇手:“我就是问问,这不,你身上有伤,我关心你嘛。”
“当时也不知道干什么的。”我嘀咕:“过期的关心,都馊啦。”
他以最快的速度全方位的观察了我的面色,良久,一副大石终于落地的轻松之态,舒一口气:“我就知道小小人儿最好,我真是不该,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
我故做不解:“什么什么?”
“以后别跟辰儿单独见面了啊,人言可畏,可畏呐。”他搂住我,脖子像水鸟一样有着不可思议的弯曲弧度,一下从后边绕到我的脸畔:“至于刚才嘛,你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今儿天真热,把人都热糊涂了。”
如果真的一丝愧疚也无,我尽可以说些动情的话,细数这些年所有委屈,然后正义凛然地质问他凭什么怀疑我,可我毕竟骗他了,这气,怎么也壮不起来,只得间接地表示不满:“我像那样的人吗?你真是会气人。把我气死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老婆我不应该……”他轻声:“我……我该死,再问你最后一句。骂我也好,怎么着都行。你实话告诉我,到底和辰儿之间,有没有发生不该发生的事?”
我真想哭,可我找谁哭?眼泪咽进肚子里的滋味实在太苦涩,谁能帮我?辰儿啊,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怎么不说话?”他忽然松开我,将我转到他面前,与我对视。关键而敏感的时刻到了,我压下所有悲色,面无表情:“没有。”
“再说一遍。”
“没有。”
他欣慰地笑了。
我冷笑:“还要再说一遍吗?或者说,一万遍?”
他猛地搂住我,把我整个儿塞进怀里,柔声道:“老婆,你太好了,所以我怕失去你,做梦都怕失去你。可我又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跟了我,就会一直跟着我过,死心塌地的跟着……你越这样我怕失去你,到那时,我想我不会活不下去,只会很痛苦地活着,完全想象不到的痛苦,好象什么美好都变成寡味。你别离开我,我老了,我怕……”
我叹息一声,悠悠道:“我不会离开你呀。”
“我知道,可我怕。”他的胳膊突然用力,紧紧箍住我,声音突然阴沉下来:“不过,如果你真的背叛我,看见那条鞭子了吗?我会用它活活抽死你!我最讨厌被人算计,最不喜欢被人骗。”
我看了一眼他放在桌边的马鞭,想象被抽的滋味,不禁一抖,打死我?那不如撒谎:“不会,我不会骗你。”
他点了点头,吻了我一下,很是放心的样子,正好晚饭来了,便专注地吃他的饭。
这件事从到到尾,我没有一点错,辰儿喜欢我,完全是他的事,我没有半点对不起安朝,身正不怕影斜,怪一万个人,也怪不到我的头上,相反,我是受害者,最倒霉的人。这样一想,果然轻松多了。饭是吃不下了,不过可以看他吃。我命伺候的人退下,亲自为他布菜。他喜欢什么,我一清二楚,这顿饭吃下来,他比任何时候都满意,胃一添满,立刻一副别无所求的样子,别提多滋润了。
辰儿事件,算是告一段落。经过这一次,这小子也该收敛点儿,近期是不会出什么幺蛾子,我也得以放个心灵假。眼下最迫在眉睫的就是小郡主,安朝快动手了,他也答应给这可怜的孩子一条活路,我又岂能不抓紧机会,待病情基本对身体不够成什么影响,便开始安排小郡主的后半生。这样说或许过于严肃,可有什么办法,世事往往在你不想严肃的时候严肃,想严肃的时候又令人啼笑皆非。
住处已选好,京郊一所古刹边新修的一座院落,翠竹环绕,绿树成荫,清幽僻静,不惹人注意,再好不过的避难之所。“伺候”的人也选好了,当然,其中浇注了安朝的心血,想不“感动”都难。一切布置妥当,只等出事那天,把小郡主接去,只盼那孩子别是个烈性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个想不开,那就神仙也救不得了。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不是说过月底吗?”
“你就不能把话说确切,我好去接人呀。”
“比我还急,真是没见过。”他哼唧着,到底是把定下来的日子告诉了我。
再不愿意,该发生的还是会准时发生,所谓好事多磨,坏事却是顺风顺水,水到渠成。那一天最终还是如约而至。一大早,我就枕戈待旦,一旦王府有动静,我的人就能把小郡主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出来,直她送到京郊,才算圆满完成任务。
“娘娘,皇上让奴婢传话,您不必忙了。”贴身宫女一路小跑而来:“皇上请您去大殿。”
会不会是在玩我?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不至于,与其今天玩这些,不如当初不答应,我又能奈他何。迟疑一下,到底决定去一趟,也许临时出了什么事,不去反倒误人误已。
大殿只有他一人,显得有些空洞与冷清,我踩着他长长的影子进去,问:“为什么不必忙了?”
他并不回头,只伸手,从后头递给我一张纸。我接过,从头看到尾,只觉得恍然如梦,又格外真实,越往后看越是心酸,悲痛不知不觉占满身心:“这……这是真的?”
“他这么做,什么意思?”安朝平静地问。
我因他的平静而愤怒:“他希望他一死,你可以放过他的家人!你不会连这个意思都不懂吧?”
安朝不说话,身形也不动,泥塑一般。
简辽已死,临死前写了封信,此时,这封信就在我的手中。他说,希望皇上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放过他的家人;他说,他是服了西域奇毒而死,尸体无半点被毒之象,反倒像突发疾病而亡;他说,他的家人也一定会相信,不会找皇上报仇;他说,他早就知道皇上容不下他,只是想不到,这个决定,做得那样快……他已满足,至少,他这一死,有一丝希望保住他的家人,哪怕是一丝……
曾几何时,两人皆是意气风发,风流倜傥,骑马并行于长安古道,把骄傲的阳光堪堪比了下去。曾几何时,安朝受困于良州,简辽暗度陈仓,接安朝回去坐享其成,不到一二年,便占了整片江山,安朝为万岁,他便是千岁。曾几何时,两人一唱一和,共对朝中腐朽势力,锐气如利剑般刺破陈腐,大快人心。曾几何时,安朝依然与他并肩作战,却在私底下说,杀他已成无可逆转之事……
人都善变,原先的亲□□人,都能反目成仇,更别说合作伙伴。没有一尘不变的关系,也没有单一的人性,这个世界,太令人无所适从。我想我对很多东西开始失望了,包括婚姻。
“别沉默,这个时候沉默,显得特别欠揍。”
“他说的是真的?”他转过头,脸上有点儿闪烁的东西。
我意外,很意外。您还有眼泪?只怕是鳄鱼的眼泪吧?不禁冷冷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过,你不放心,将他们杀了就是了。简辽这蠢蛋,越老越单纯,求谁不好,竟然去求刽子手。”
他呆呆地望着我,木讷地问:“我说把他们统统杀了?”
“说与不说,重要么?您是皇上,您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谁管得了呀。”我继续激他:“哪怕是我,您也是想抽死就抽死,死了也活该。”
他眼中突现寒气,被水浇灭的鬼火似的,忽又化作一团灰烬:“我……我这么说过?”
“菩萨在庙里,没幻化人形四处降福,您就别装了。”我都懒得讽刺他,道:“敢问皇上,妾身能去王府看看吗?”
他迟疑一下,摇头:“我去,你别去。”
你去,人还不都死光光,我客气地:“不不,怎敢劳皇上大驾,妾身去吧,顺便把小郡主接去京郊。”
“不是让你别忙了?”他茫然地眨巴眼睛。
我连连躬身:“要的要的,皇上的心意,妾身懂得。”
“我不是……”他动了动嘴,突然大声道:“你有病啊?我说不用!”
熟悉的安朝又回来了,刚才,就当他是被施的摄魂术,一时缓不过来罢。这就对了,搞得那么弱小而无辜,我都不好意思欺负他了:“你说过不杀小郡主的!”
“我也没说过要杀别人啊!”
哈,人一张嘴,真是怎么说都行,有一种可以把说过的话原样保留下来的东西就好了!我冷笑:“您又不要他们的命了?斩草不除根?”
“先去看看再说。”他一甩手,疾步而去。
“我也要去!”我在他后头最垂死挣扎。
他的声音依然那样轻蔑而理所当然:“妇人家家的,抛头露面,不成体统。”
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不让我了解情况,还以妇人为借口,真是气煞人。安朝啊安朝,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尊重我呢?
恐怕是下辈子。不过下辈子我可不跟他了。跟他精彩是精彩,可是太坎坷,他对人好是好,只是太不会替人着想。年轻时喜怒无常,身不由己,年纪大了,更是破罐破摔,不愿改变(其实也有一点,不过不够,所以忽略不记)。下辈子我得找个平凡的老公,饱暖安逸,温柔体贴,这就够了,我们过着平常的日子,享受最庸俗的快乐,过完千篇一律的一生,这,才是现在的我最想要的。
曾经我也对他充满希望,以为他真的从良了,可从他对生死兄弟的态度看来,这也是个心狠手辣,面热心冷之辈。对呀!没人说他不是这样,从前岂不比如今阴狠百倍?我怎么都忘了……看来他还是有很大改观的,只是基础不好,底子太差,再怎么变也显得那么微乎其微,真是可恨人必有可怜之处。
安朝去了半日,始终没有回来,下午,宫外传出了简辽突疾而亡的消息。
我站在夏风徐徐的回廊上,不禁发出一声轻叹,叹自己,还是叹别人,一时也分不太清。他放过了简家人,不然,消息不会外露。什么使他松开了魔掌?那封言辞恳切的信,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幼妇孺?还是简辽酷似病死的尸首?安朝啊安朝,你令我刚刚失望的心,又找到了一丝希望,你还是颇有人情味的,至少,这已经超出我的意料之外。
日头偏西,安朝满面疲色地回来,一进屋,我就给他个大大的笑脸:“回来啦?”
他一愣,颇为受宠若惊:“你知道了?”
“我们有心有灵犀啊。”我在眉毛上画上最后一笔,回头道。
他走近了,从镜中端详我:“高兴吗?”
“那还用说。”他的脸色不好,不过也是必然的,我用眼神询问他,半晌,他同样用眼神回答我:是,是这样。
我放下胭脂盒,看着它发愣,只觉得人像极了这胭脂,红艳艳的惹人羡慕,只是摸上脸,到得半日,总要残的,水一洗,再无半点踪迹。人来世上一遭,不过是红一次的过程,到底是要与残水一起泼入地下,与土砾为伍。
“他的家人,我不想追究。”安朝也看向那盒胭脂,涩声道:“只是,不能留在京城。”
“真好,如今是发配别人,正应了当日你被发配,发的风水轮流转之誓,只是……应到自己人身上去了。”我困了,不再理他,妆化了一半,也懒得洗,只望那胭脂在我脸上,能多红一阵子吧。
“这么晚了你化什么妆?”他奇道。
我头也不回,淡淡地:“想化,就化了。”
“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他道:“活了半辈子,我就没见过一个不爱脂粉爱宝刀的女子。”
“江湖女子,这样的一抓一大把。”我嗤之以鼻:“想换口味就直说。挑我的刺,我可不依。”
“你的理解能力有问题!”他抢先睡下,华丽丽地大转身,用背充当脸:“有问题!”
我有问题,无知,狭隘,小心眼,妒忌心强……他大概想说这些,我了解,我全了解,我们已经到了无声胜有声的境界。不过我也得说一句,如今这世道,不要脸的人真是太多了,太多了!
不要脸的人放过简辽的老婆孩子,这倒是一万个不好中的一点好,值得表扬。次日,我亲自下厨,熬了一碗粥,趁他睡着,放到桌上,等这古怪家伙醒来,便不会因为一大早我就扔下他独自出宫表示不满了。
这一次我的心情很好,所以没有为难守门的侍卫,听话地带了二十个人,也坐了轿子。大家见我很是配合,与上次比较,简直天上地下,十分欣慰,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好象在说:嗯,长大了。
出宫一路往简王府而去,颠簸半晌,总算到了地方。一下轿,只见门前缟素,百灵随风飘摆,说不出的低沉压抑,深宅大院中,似乎有隐隐的哭声传来,更添悲色。
“你来了。”浮秋憔悴得我差点认不出,颤巍巍地从里头出来,风一吹就倒的样子,语气却是淡然。
多少年前,她也是这样迎我进府,只是当时,色若春晓,明媚娇妍,又是简辽仕途顺畅之时,如今不可与之同日而语。我看着她老了十岁的面孔,不禁潸然泪下。
“也该哭够了。”浮秋自嘲地擦去泪水,看着远处,目光虚无:“说到底,只是个男人……我只是不知道将来怎么办。”
“皇上……”
“进去说。”浮秋与我并肩而入,边走边道:“南边,还是北边?”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自然不能留在京城,看皇上昨天的脸色,也能猜出个□□分。”
“北边闭塞。”我的声音自己都听不见。
浮秋点头,却是听见了:“我想也是。”
“潇潇呢?我去看看她。”给简辽上完香,我想去看望一下一直以来挂在嘴边的小丫头,还一次都没见过呢。
“偏殿右拐就是。”浮秋摁着头:“这些天不舒服,我就不陪你了。”
“老熟人,客气什么。”
我别了浮秋,也没带人,独自寻到小郡主的住处。“飞花轩”是座别致的小楼,外头都是各种小巧而清香扑鼻的奇花异草,有些宫里难得一见,有些是根本没有见过的。王府的花园我逛过,却逊色此处不止一筹,简辽疼爱女儿,可见一斑。
穿过月亮门,门口有个小丫头坐在门槛上睡觉,刚想叫她,只听有人道:“到底让我来做什么?”声音好熟,我几乎要以为是安朝,不过,还有一个人和他很像,那就是辰儿,且这个声音有着一贯的压抑的阴沉,就是辰儿!
“非得有事你才能过来?”一个娇中带傲的声音,从半掩着的窗户中传出,满是怨气。
我放轻脚步,女性独特而敏锐的第六感没有忽略这短暂的细节,这是谁?和辰儿很熟,关系又很微妙的样子,难道……
“明知故问。”辰儿的语气显得有些尖刻,停了一会儿,只听他又道:“你父亲去世,我也很难过,你的心情我理解,只是别一味伤悲,把精神弄垮了。”这次倒是缓和了不少,也温和许多。
“你才脑子有病!”那女声尖叫:“在你眼中我就是个神经病!是不是?”
“何必在乎别人怎么想。”
“别人我不在乎,他们算什么,他们也配?我只在乎你。”
“我也不配。”
“你配,哪怕你是个叫花子,我觉得你配,你就配。”
“鬼鬼祟祟地来,不是说这些吧?”
过了很久,那女声悠悠地道:“我要走了……”
“保重。”
“除此之外呢?”
辰儿叹了一声:“当从未结识过我罢。”
“不能,做不到,永远不会!”
“该说的已经说了,其他的,是你的事。”
“你这人怎么就是看不见人心呢?”女人恨中带怨,怨中有满是爱意:“这么些年,我对你一心一意,不管你对我怎么冷淡,我从未放弃。说句不恰当的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单看这么多年的份上,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
“潇潇,有些事不是一厢情愿就可以解决。”
“你的心太狠了,比狼还狠!”门轰然而响,一个衣裙雪白的年轻姑娘从里面冲出来,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她的长相,就捂着嘴飞一般地跑了。
那打盹的小丫头惊醒,看到我,愣了一下,想是不知道我哪冒出来的,我忙提点她:“你们郡主往那边跑了。”那小丫头于是去追她的郡主,连来者何人也没追问。
“你?!”
“我……”我回头,只见辰儿站在台阶上,满脸惊诧,于是道:“我来看潇潇……原来你们认识呀。”
辰儿掩饰不住地尴尬,脸色通红,像极了红鸡蛋:“她小时侯,经常找我玩,我们挺熟。”
“她……”
“她刚丧父,受了点刺激。”他目光散乱地落在我身上,又转向地上,最后咳了几声:“我先走了。”
“请便。”
他快步下了台阶,从我身旁走过,一阵风,然后,又是一阵风,因为他又回来了,支支吾吾地:“我跟她……其实没什么。”
“啊?”我木然地看着他。
“我不爱她。”半晌,他掷地有声地说了这么一句。
“哦。”
“你……”他满目期盼地注视我:“不高兴吧?”
我回忆刚才那一幕,除了震惊,一时真没别的感觉,至于那一点点的莫名其妙的失落,也是绝对自然的反应,所以问心无愧地:“没有啊。”
这下轮到他不高兴了:“你是装傻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正待回答,忽然想起安朝说的,人言可畏,尽量别单独相处,一时间不愿与他纠缠,正色道:“你走不走?不走我走。”
他顿时很是泄气的样子,拦住我:“我走,谁让我是你儿子呢?”
第四十六章
梅雨梅雨,剪不断的愁绪,撕不开的阴霾。雨季一到,宫里到处是阴郁潮湿与经年沉积的气味,令人作呕。外头瓢泼大雨,屋里阴暗,总要点灯,永远等不到白天似的,心也跟着凝固了。
大雨阻碍了安朝狩猎的计划,阻碍我儿子郊游的计划,所以这同病相怜的两人在屋里铺了张超大的地毯,在上面玩摔跤。真是无聊到家,还问我玩不玩,不好意思,没兴趣。
父子俩扭成一团,都是半瓶子醋,外行玩热闹,两人哼来哈去的倒是挺热火朝天。玩累了,他们就倒在毯子上,挥汗如雨,四仰八叉地喘气。儿子往边上挪了挪,冲我招手:“妈妈,来!”
“你们两个又热又湿的人。”我捏着鼻子。
“妈妈来嘛,睡我们中间。”儿子小大人似的:“这才是一家人!”
说得我心里暖暖的,挺舒服,好吧,我蹬了鞋子,在他们中间躺下。儿子往里拱了拱,贴着我,安朝也靠向我,于是我被父子俩挤在中间,明明被他们的热汗熏死了,还傻乎乎一脸满足——这才是家嘛。
“再再啊,呆会儿陪妈妈挑衣料。”
“妈妈,那很无聊。”再再别过头,满脸写着乏味。
“儿子不去老子去。”我点安朝的名:“反正你也没事,帮我选选。”
“无聊。”他翻白眼:“每样做一件不就不得了,又不是老百姓买衣裳,非得选件中意的。”
“我乐意选,不选就弄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看着特糟心。”
父子俩异口同声地:“无聊!”
“没有情趣!”我冲他们大吼一声,剥夺了他们陪伴我的权利:“你们慢慢睡吧,哼。”
一个人来织针局,每次都是一个人来织针局,不过我也习惯了。挑选是我的一大爱好,不管选什么,我都能从中找到无限乐趣以及无上的成就感与满足感,这已经是我多年的癖好,无法改变。织针局今年时兴轻薄带点儿反色的料子,比从前短且利落,负责甄选的管事太监也说:“娘娘,今年这式样特别适合您。”
“是吗?”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个子小嘛,长而厚的料子会显得臃肿,像只笨笨企鹅。
“今年负责采买的是周大人。”
我点了点头,算是知道,有机会会向皇上提起。宫里就是人情往来的地方,避也避不掉,其实也有个好处,就是需求更容易被满足。“行了,我自己看吧,你忙你的。”我赶走老太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转了一圈,衣料看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去哪?真无聊,偌大的皇宫,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我曾经因为酷爱挑选,建议安朝在宫里模仿民间的城隍庙,也弄一个小商贩聚集的地方,以供我每天体会逛街的乐趣,可这个美好的构想好还说完,就被安朝一句话顶回老家:“你干脆把也我变成商贩吧!”
有什么了不起,老娘那是看得起你,冲你想干都是什么一句话,才对你假以辞色。我也知道我是无稽之谈,可你也不要真当成无稽之谈了嘛,好歹睁着眼说瞎话,哪怕随便附和几声,我也能高兴一阵,真是浪漫绝缘体。跟我这么有才的人生活这么久,所谓近朱者赤,好歹也有点长进嘛,真是给我丢人啊丢人。
一个好听却讨厌的声音从我背后冒出来:“我猜你就在这儿。”
“走开!”我回头,一见安辰就要爆炸:“禁止单独相处!而且我们单独相处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多吗?”他摸下巴。
我横眉冷对:“不管你有事没事,我都要走了。”
“你在生气?”他看着我:“新的还是旧的?”
“什么新的旧的……”
“是原先就在生气,还是我来了以后,你不高兴了?”
我冷哼:“两者兼而有之。”
他两臂交于胸前,缓缓道:“换我,才不会让女人受一点气。一边说爱她,就不要一边伤害她,那不如不爱,人家没你的爱,说不定活得更好呢。”
“你在说谁?”
“我父皇啊。”
我好整以暇:“哦,我还以为你说自己。”
他一愣,低头,轻声道:“你真的不开心吗?我真的伤害你了吗?”
“何必明知故问。”
“我道歉,那我道歉。”他沉默一会儿:“最近心里太乱,想着父皇和我母亲的事……当年,你也是当事人之一,你不能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你在害怕?怕什么?我不会报仇,他是我父亲,我恨他也不会杀他,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借安朝的话,我不忍心,不忍心啊,可又真不能告诉他:“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些?”
“没想找你,我也来这儿,碰巧遇到。”他似是瞧出我打死也不愿说,故而淡淡地。
我“噗嗤”一声笑了:“你是女人,来这里我信,可你是堂堂男子汉耶。”
“又不是女厕所……”他突然不说话了,胀红了脸。
言多必失,看看,这就是最好的例子。辰儿很少有这么可爱的时候,我也一时不急着走了:“那你说说,为什么来这儿,不然刚才那女什么,我可要外传啦,你就等着闻名吧。”
他四处看看,好在没人,叹了一声:“有一个女人,每年生辰,我都不能为他庆贺,只知道她喜欢衣饰,便年年都亲自为她挑选几件。无法送出,放在那里,现下已装满一只小箱子。”
这个女人,不会是我吧?
“这个女人……”他喃喃:“这个女人……”
我特别恨自己:“这个女人真无聊!”
“是啊,她毛病真多,最大的毛病,就是没心没肺,最主要的……是她偏偏是我的‘母亲’。”
可惜辰儿这上等阳刚帅男,我怎么就无福消受呢,命运啊,你真是抠门。我不禁盈于睫:“辰儿,我把下辈子许给你罢,今生我欠你,以后总有偿还的一天。”
“我要你的下辈子有什么用?”他猛地上前,激动地握住我的手:“我只要这辈子,哪怕一天!”
“老婆啊,还在生气?我……”安朝鬼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还保持着拐弯的姿势,然后是就角落里正在手拉手心连心的我们和呆若木鸡的他漫长的对视,最后还是安辰年轻人反应快,甩鼻涕似的把我的手还给我。
我已经不会动弹,安辰的脸色很灰败,安朝的面容呈现出一种青铜色,只听他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我求助地看向辰儿,这惹祸精哆嗦着嘴唇,也说不出话来。
安朝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十年没有住过人的房间:“我在问你们话。”
说培养母子之情怕是没有人信的吧?或者说我的手被蚊子咬了,辰儿帮我察看伤势?天那,从头到尾,我可真是最无辜的人呀!
黑影一闪,是安朝,只听拳头击上皮肉的声音,辰儿闷声倒地,鲜血从捂脸的指缝中流出。安朝呵斥辰儿:“起来,有胆子搞女人,没胆子承认?!”说着,揪起辰儿,一只拳头又挥过去。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已经见血,接下来,会不会出人命?我尖叫,拼命拦住他:“你疯了?”他瞪着我,双眼简直就是两座小火山:“滚!我说你们怎么不对劲,原来真有这一出!滚远点,教训完这小畜生,有你受的!”我急道:“你野蛮!有没有头脑,听不听得懂人话?!就不能让我们解释?”他猛然转身,一抬手像是要抽我,我一阵绝望,吓得闭起眼睛,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反倒是腕子巨痛,我挣开眼,该死的,他正在将我一个劲往外拖,嘴里不停说着:“丢人现眼!丢人现眼!”
痛死了,只能跟着他走,他步子大,走得又快,很快就出了织针局,一路往寝宫而去。我跟不上,好多次都摔倒了,夏天衣裳薄,膝盖和脚踝磕出血来,钻心的疼:“安朝,安朝求你了,慢一点,慢一点……”
他不理,拖着我自顾往前走,我像他不喜欢的狗,才不管项圈是不是快把我勒死。我求饶,没用,我威胁,没反应,我以死相逼,他看都不看一眼。他也许已经出离了愤怒。
好容易捱到沉锦宫,我已经快要晕倒,宫女太监拥上来一片,全被安朝哄走。偌大的地方,终于除了我们,空无一人,他转着圈,嘴里喃喃:“鞭子呢……我的鞭子呢……”
“你听我说呀。”我捂着脚上的伤,苦着脸:“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事情很复杂,也很长,你听我慢慢跟你说。你别找鞭子呀,别找,抽死我就没人告诉你真相了。”
他突然转身向里间去,一眨眼的工夫又出来,手中多了条黑而粗的马鞭,不顾我的惊叫,抬手就是一鞭。我顿时眼前一黑,然后……妈呀,疼过,但从没这样疼过,像是拿烧红的火钳在身上撕了条口子,又像锥子一点点往里钻,惨叫下意识冲口而出,自己听起来都寒碜:“啊——”
“贱人!”他凶神恶煞,头发都竖起来:“背着我乱搞,居然是和我儿子!贱人,你有没有羞耻心?妄我对你从未变心,妄我曾对自己发誓,与你白头偕老,不做二人想。你说什么都依你,不依你我也是满心愧疚,想尽办法另做补偿,可你……你,你,你,放着好日子不过,简直活腻了!”
“不是……不是。”我直吸冷气,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额上全是汗:“你看到的,和事实……不符。”
他再次举鞭:“你敢背叛我,我就用这条鞭子活活抽死你!这句话我说过没有?!”
“没有。”为了躲避鞭子,我的无耻本质被激发,爬过去抱住他的腿,抬起头,眼巴巴看着他:“让我说,说完你抽死我一百遍都行!”
他用杀人的眼光盯着我,须臾,用鞭子指着我的脸,喘着粗气:“好,你说!”
我的故事雏形已经基本完善,便换上一脸正气,抑扬顿挫地道:“这一切,要从端午那天说起……”
在我的口中,一切真实而又虚幻,也就是说,符合高级谎言的一贯标准——假话必然伴随部分真话。我口中的真相,免去了一切暧昧的私情成分,转而成为十年前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的主场。
“端午那天,辰儿与我在凉亭巧遇,便聊了起来,没说几句,他忽然问我亲生母亲的死因。我吓了一大跳,这消息从前一直封得严实,又如何会让他知道?于是装傻冲愣,又是摆架子又是好言相劝,他总算没深问下去。本来想着这事慢慢会过去,可谁想到那次探病,他又提起,我实在是被他缠得无法,可又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忌讳提这件事,便咬定了牙不松口,他急了,我们就都有些脸红脖子粗的,正好那时你回来了,这就是你所说的‘不对劲’。然后就是这一次,他不撞南墙心不死,又问!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只能跟他说除非他把我杀了,不然我死也不会吐露一个字,他恨得牙痒痒,就抓着我的手,说要与我同归于尽,这样黄泉路上,我就能把事情始末说给他听了……这孩子,可怜见的,从小没有妈妈,你今天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他!辰儿呦,你怎么就这么命苦!”
我说一句,他的怒色就消除一分,渐渐地恢复常态,看我的眼神虽还是将信将疑,却有些歉疚:“真的?”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我开闸泄洪,坐在地上,不断以手拍膝:“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啦!你这个没良心的,说我啥不好,居然说我是□□□□……”
“哎,我可没说你是□□!”
“你的表情说了……”我滔滔地哭泣:“十年不离不弃,生死相许,竟然换来一顿鞭子,呜呜。”
“靠,不要呜。”他头疼欲裂地:“你动手都行,就是不要呜!”
“呜呜呜……”我置之不理,尽情宣泄着郁愤。
他无法,只得抱着头,像年幼的儿子面对狠毒后妈的责打:“天那,你是让我疯么。”
“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都是假的。什么情啊爱的,都是吃饱了以后的玩意儿。”恨之所至,我一怒之下,摘下腕上的玉镯,掷给他:“我是再不信了!”
他忙接住,也不动怒,探身扶起我:“好了,好了,打也打了,我看看严重不。”
我扭开:“还想打一下给颗甜枣?我娱乐你是怎么着?”
“流血了!”他突然大力扳过我,掀开我的衣裳,惊道:“快,手绢!按住别动,我去拿药。”
看样子,他是真准备去拿药,反正现在也不那么疼了,我阻止他:“算了,血流干正好,某些人刚好可以换口味。”
“你这个人怎么难沟通。”他从我身上搜出手帕,按在伤口上。男人用力就是不知掂量,以为别人都和他一样的老牛皮,我不禁痛呼,横他一眼:“谋杀也不用这么积极吧?”
“闭嘴,你一开口血流得更快。”他专心致志地止血。
我冷笑,指着墙上的日月双剑:“其实刚才你不该用鞭子,应该用它。”
“有完没完。”
我回头一看,手绢已经全红了,可见他这一鞭用力之大:“我是为你遗憾。”
“如果将来再娶任何一个女人,让我身上到处是你这样的伤。”他一字字地说完,看着我:“行了么?”
如果有诚意,应该说,让他像当初一样不举。可见发誓也是讲究技巧的,而安朝被我哄骗,发的誓太多,故而有了经验,也是无可逆转之事。我勉强满意:“哎,以后你让我怎么做人?”
“又没人看见。”
“辰儿不是人?”
“他?”安朝笑道:“待过几天,我去说声误会不就解决了。”
我暗笑,计划中的时刻到来了:“哎,你可别提她母亲的事。”
“废话,我等着儿子恨我呐?”他悻悻地:“再说,当年本就是我自私。”
他下那么重的手打我,我本该让他说句对不起,即使他不说,我也要想尽办法让他说,可我也有隐瞒之处,所以,算了吧:“你那鞭子能不能扔了?一看到他我就想到刚才,怪难受的。”
“我把它垛碎了倒河里。”他拿起鞭子,一撇为二,那狠劲维持了一会儿,又忽然泄气:“呃,老婆,最后最后,严肃认真,郑重隆重地问你一遍,你跟辰儿,有没有?”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没有!”
“你……从前你总让我发誓,今天,我能不能也要求你一回?”他轻声。
我立即举起右手,道:“黄天厚土,我青绢若给安朝戴过一顶绿帽子,叫我活不过明天。”
“好。”他拍桌子:“从今以后,再提这件事,我猪狗不如!”
我和辰儿没有,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如果有,也让我猪狗不如。我对自己发誓。
“这个镯子,不要随便摘,不吉利的。”他见我回转过来,语重心长地说:“此物陪我走了半辈子,现在,又陪你一起看着咱们的婚姻,是个长辈呢。”
我垂着手,不伸,就不伸,就要你帮我戴上。只见他笑了一声,亲自执着我的手,替我挽上:“这辈子,我可不想见它再离了你的身。”
“除非像今天,我差点死在你手上。”我意味深长地侧目。
他的脸苦了一下:“爱之深,责之切嘛。”
“当面教子,背后劝妻。”原则问题,我不依不饶。
“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道:“老婆,恭喜你,你的愿望达成了。我对你很愧疚,非常愧疚,愧疚得我都想去死……所以我决定,要对你好,以前那样的不够,要纯,金子一样的纯,甭说绝无二心,就是这个词都不该知道。什么叫二心?我只有一颗心呀,归我老婆保管,不不,它不属于我,因为它是我老婆的个人财产,私有物。此心一旦售出,出现问题,欢迎老婆及时反馈,我将无偿为您维修保养,保证它的运行及服务!老婆,我是有三包的,您就放一千二百个心,尽情地使用吧!”
第四十七章
我想上天还是眷顾我的,十年前,毁了我无忧无虑的生活,十年后,又给了我甜甜蜜蜜的日子,这中间,酸甜苦辣,百味聚积,尝遍人世滋味,风水轮转,登高跌下,看尽人间百态。
我想我是充实的。这当然要感谢安朝,没有他,我恐怕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甚知晓。有时我甚至觉得认识他是一生最大的收获。
“我如今,算是无所求了吧……”我依偎着他,傻笑。
“第一次发现你真容易满足。”
难得的抒情,不能被他的挖苦搅乱了,我恍若未闻,感慨:“白天太过美好,有时真担心晚上一觉睡去,不再醒来。”
“你就因为这个到现在都不睡?”
“睡,睡,这就睡了。”我喃喃地闭上眼睛。
一直以为梦里一定比现实美好,梦是软的,现实是硬的,梦是甜的,现实就是苦的。我爱做梦,那是另一个繁华的世界,自由无限,你可以做任何事,快乐无限,因为只要不醒来,它都是真实的。
今天的梦是我所喜,漫天的尘砂,昏黄的天色,破旧的屋子。人也不精神,那一身寒碜的装束,灰仆仆的面色,一看就是一副倒霉相——良州,我的良州。
太子府的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曲意逢迎,却仍是落到眼睁睁看别人过好日子,自己要死不活的地步。良州的我,与那个亦爱亦恨的男人共患难,他还原了本来面貌,不再是太子,只是个男人,生活不如意,穷困潦倒的男人。我无须对他展示永恒笑脸,无须在床上也花尽心思讨好,不得尽欢,更无须羡慕别人有孩子,而我孤身一人。我有丈夫,他属于我一人,有孩子,他属于我们俩人。我不高兴,可以对男人发火,一切因他的失败带来,所以他只能受着;他心情也不好,所以他也经常发脾气,可我不怕,我可以不怕了,我们站在同一高度,审视对方,然后发现还吵个什么劲——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高明到哪去。
真是段好日子,我真舍不得走,坐在从前最爱坐的石凳上,抚摩那风,那砂。
“我要忘了你了。”辰儿缓缓走来,却是长大的样子。
每每见到他,我的心都会有所牵动。我问:“为什么?”
“他会杀了你。”辰儿蹲下,眼里柔柔的光,像春日融化的湖水:“我不能害死你,我希望你幸福。”
“你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昨天不怪你……”我叹道:“怪命。”
他伸手,抚摩我掉落的碎发,动作像眼神一样柔和:“可我怎么能忘记你?”
“辰儿,我并不像你想象中那样好。”我心中苦意泛滥,悠悠道:“你是爱上自己的幻想。”
他看着我,微微苦笑:“我知道,我都知道,只是人没有幻想,该多么枯涩。”
人要怎么活,怕是用无答案的问题。有人说做人应该成功,于是很多人一起挤向山顶,以求有所作为。有人说,快乐是人生最大的追求,于是不爬山的那些人,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他们的山,不在眼前,而在心中。到底怎样才算成功?使自己满意,算成功的标准吗?可人永远不会满足,山上的人不快乐,他们看着心中有山的人,只觉羡慕。心中有山的人呢?他们有时,也会羡慕登高者吧?人生,互相看来看去,就这么看过去了。
“我要成亲了。”辰儿轻轻地道。
“啊……”心口一阵窒息,水纹一般,顿时荡遍全身。这就是心痛吧?
“我要做太子。”他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道:“没有不成亲的太子,对不起,对不起青绢。”
我的心凉了大半,他要登高,他不要心中那座山。可我有什么资格怪他?
“曾经我觉得,只要有你,做什么都无所谓,所以我没有女人,一个女人也没有。”他转开目光,不再看我:“可我要忘了你,这样,我会活得不快乐……只能做太子,做太子,我能稍稍快乐一点儿。”
我泪如雨下,抚着他的脸,还有什么可说?如果他能快乐,我该加粗他的快乐:“去吧,去吧。”
“可我怎么才能忘记你?”他笑着,身形在我面前渐渐变淡,最后消失,只余一句轻不可闻的慨叹。
“快乐……快乐……呜呜。”我哭叫着醒来,眼前辰儿的笑容依旧清晰,却怎么也触摸不到。梦醒了,现实又回来了。脸上一片冰凉,一摸原来是泪。
“怎么做梦也呜!”安朝一下坐起来,抱头:“崩溃。”
“对不起,做了个美丽的噩梦。”我别过头,咽下流进嘴里的苦涩。
他扳过我的身子,迎着光看了看:“咦,你哭了?”
我嘴硬:“下雨了,屋顶漏水。”
“只有白天太伤心,晚上才会哭醒。”他用袖子抹去我的泪:“是我对你不够好吗?”
“这个世界对我不好,而你对我很好,安朝。”我伸出手,触到他坚实的肩膀:“安朝……”
他一笑,摸我的头:“乖。”
梦境与现实的冲突,恐怕是人的痛苦之源。辰儿是一直以来深受其害,而我近来也是寝食难安。因为我幼稚,谁也想伤害,因为我求全,希望谁都快乐。这个想法本身就很可笑,所以变成谁都看似很快乐,只有我哑巴吃黄连,怀着一颗歉疚的心孤独寂寞地活着。
雨季依然恋恋不舍,一大早就润湿着人心。今年的雨水真多,是因为伤心人多么?这雨啊……下得人心里全是坑。
“老婆,告诉你个天大的好消息。”安朝的头探进来,身子还留在幔后。
我笑:“越老越孩子气。”
“辰儿同意成婚啦!”他本想买关子,却是比谁都急不可待地说出来:“你说,是不是这几年咱们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手一松,胭脂盒子滑落,清脆的响声过后,殷红的胭脂溅了一地,我回过神来,忙问:“真的?”
“东西在你手上怎么都留不住。”他上前,查看了一下我的手,见没受伤,摇头:“一年也不晓得打碎多少,真是败家。”
我酝酿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辰儿怎么突然答应成婚?”
“我也奇怪,今早一过去,他就说要娶苏徊的女儿。你记得那个苏徊吗?那年咱们跟他提过,他还不乐意,没想到今天点名要她。”安朝满脸喜气,就像自己要娶媳妇似的。
“提过。”我喃喃,提过,在良州的时候,只提过一次,没想到他一直记得,没想到他一直记得我的话。
“办,要大办!”安朝坐下,又站起,转了好几圈,复又坐下,捡到大骨头的狗似,不知道把宝贝藏哪儿。
我奇道:“你不是说对未来儿媳要求很高吗?”
安朝眼都不眨,断然道:“他能同意就不错了,过了这村没这店!”
我随便应了声,便转身去内间,倚在床柱上出神。到底是梦,还是真实?亦或,梦与现实,原本就是混淆不清,真假难辩。那么辰儿在梦里跟我说过的话呢?真想见他,当面问他,可已是不能,这一生,恐怕永无相对之日,这是距离吗?两座屋子的距离,一段路程的距离,一个称呼的距离,天南海北的距离……
最大的距离不是我在你面前,你却不知我爱你,而是知晓一切,却对既定的现实无能为力。
操办婚事,一向是女人最喜欢做的事之一,女人最爱三件事:当妈,做媒,张罗喜事。可今时不同往日,我是断乎没这心情,于是此项重担就落在了安朝的身上,他也很乐意担着,所以自始至终,最忙的是他,最乐和的也是他。
今秋十月,忙活了多日的喜事终于如期举行,排场不必说,气氛自然也不必说,看着身着喜服的辰儿,我百感交集,又看到美貌的太子妃,更是万般滋味在心头,最大的感触就是——她比我当年幸福多了。
如今这些孩子,真是叫人羡慕,比我们那时好上千百倍。你看苏小姐,模样同我当年不相上下,也就是小家碧玉式的清秀,个头只比我高出一点,际遇啊那可真的差太多,人家一嫁就是太子,一步就跨成个太子妃耶!我呢?当初是眼睁睁看着安朝娶女人,含酸带怨,差点把自己折磨个半死,人啊,真是不能比,一比连自杀的心都有。
我暗下决心,今晚一定要好好虐待一下安朝,谁叫他当初给我强灌了那么多酸水。
“别吃那么多烤乳猪,一下吃那么多油腻的东西不好。”安朝夹了几根青菜给我:“又不是年轻的时候,吃东西自己要注意,又怕胖,又管不住这张嘴,到头来胖成球,又拼死拼活地减膘,饿得嘴都淌水,真是瞎折腾。”
宴席上还管这管那,真烦,我回过神,拉下脸道:“我什么时候饿得淌水啦?你看见啦?纯属造谣!”
“我只是打个比方。”
我依旧不悦,挑起青菜:“我是兔子呀?凭什么让我吃草!”
他侧目:“你是狗啊,干嘛老啃骨头?”
“我就爱吃肉,就爱就爱!”大喜的日子还和我吵,真是煞风景,良好的心情和胃口都被破坏掉了。
“再喜欢也要吃点别的……来,吃个蛋。”他夹了只鹌鹑蛋,放在我的碗里。
我怒:“你才是蛋!”
他立刻变了脸,放下筷子:“你到底想怎样?别人还不能对你好了,登鼻子就上脸。”
我刚想还嘴,眼前突然多了一物,确切地说是人,不过我们一向当她是会活动的雕像。黄皇后挂着温柔笑容,甜美地道:“恭喜皇上。”
安朝看了看她,微微点头:“多谢皇后。皇后近来身子怎样?”
“臣妾一切安好,多谢皇上挂念。”皇后转向我,笑容依旧如春:“姐姐,多谢你一直侍奉皇上,妹妹无以为报,就敬这杯酒吧。”
我与她碰杯:“哪里哪里,自家姐妹,应该的。”
喵了个咪滴,这小丫头什么时候如此懂事起来?端午那次就看出她改变战术方针,真是现实面前人人学乖啊,当然,这由硬变软的本事,不可能是毛丫头自己想出来的,一定是黄大人背后出谋划策,指点迷津。真是让人很不爽,差点害死我儿子,我还得跟她笑嘻嘻,我看向安朝,只见他淡淡地,皇后走后看都不看她一眼,兀自吃着东西,时而向新人瞧一眼,满目充实的样子。
嗯,表现基本良好,我放下心:“她那衣裳,我也要原样来一件。”
“什么衣裳?”
“黄色的。”
“哦。”他一贯地对衣饰的木然。
“她那翡翠簪子,我也要一模一样的。”
“哦。”
我彻底放心,得意地笑了。皇后刚才穿的是紫色,戴的是玛瑙簪,如果他见色起意,留了心,我说错,他一定会本能地纠正,可是没有,他麻木得一如平时我们讨论衣裳簪环,可见刚才根本没认真看她。
今天真开心,收获真大。我喜不自胜地夹了一块鱼肉,耐心地剔去上头的刺,轻轻放进安朝的碗碟里:“吃吧,没刺。”
他侧过头,诧异地看着我。
我凝视他,嫣然一笑:“皇上,臣妾错了,方才不该顶撞您。您说的对,我是登鼻子上脸,而且您是为我好,我不该不知好歹。”
“你……还好吧?”他瞪大眼睛,见鬼似的。
我低下头,轻声:“等回去,臣妾好好向您赔罪。”
“咳。”他的眼中有小火苗在跳跃:“这可是你说的,我要什么样儿,你就做什么样儿。”
我低眉顺眼地:“是。”
他不可置信得看我一会儿,突然举箸,猛吃了几口烤乳猪。
“你干嘛?”我一头雾水。
“我尝尝这猪里是不是有□□。”他说着,又塞了几口,在嘴里品着。
“讨厌!”我拍他,然后惹来臣工们一阵侧目。看什么看,我反瞪回去,没见过夫妻调情啊。
他四处望了望,幸灾乐祸:“你看,不庄重了吧?”
我在底下掐一下他的大腿,于是他也不庄重了:“啊!你这个泼妇。”
我得意洋洋,别过脸偷笑,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老远地站着,这不是潇潇吗?她的神情为何这样古怪?灵气逼人的大眼睛盯着新郎辰儿,像是要把他千刀万剐。
“你请简家人了?”
“请了,不过估摸着不会来。”安朝问:“怎么,他们来了?”
“你看。”我指着那个淡黄色的身影:“小郡主。”
安朝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过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这不是小郡主,这是风流债。”
“你也看出来了?她往那一站,整个人就像个壳子,魂全飞到辰儿身上去了。”我叹道:“又是个一厢情愿的。”
“没想到我们儿子还挺有魅力。”安朝“咯咯”地笑。
我才没他那么冷心冷肺,悠悠道:“她这一随家人离京,怕是永远见不着心上人。”
“这个媒你可不能做。”他忽而冷静地道:“这好事一成就,将来的麻烦你想都想不到。”
我才没那么蠢,其中利害,当然知道,何况辰儿又不喜欢她,这点安朝却是不知道的。唉,年轻人啊,你们的世界真精彩,我老喽,折腾不动喽,只能旁观。
宴席到夜间才结束,我和安朝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宫,各自去沐浴。泡在热气蒸腾的浴桶里,只觉通身舒泰,每一处酸痛都被烫平,不见一点儿踪影,宫女知道我不爱有人相陪,添完热水就出去了,我得以闭上眼睛,将这些年的事儿通通想一遍,尤其是辰儿。
他成婚了,真好……
有人拍我,我从朦胧中挣扎出来,晃了晃沉昏的脑袋,只见安朝光着上身站在我身后,一只手探到桶里,道:“水都凉了,你在里边睡着了?”
“真凉。”我睡意顿消,打了个寒颤,扶着他跨出来。
“这样都能睡着,真是佩服……”他盯着我,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不说话了。
我拿了件衣裳往身上披,被他夺过,手一挥扔得老远,眼睛一花,身体失重,一眨眼的工夫就被他横抱起,他在我上方奸笑:“你忘性真大。”
想起曾说过晚上向他赔罪,我不禁脸红:“那是说着玩的。”
“那咱们就来玩玩。”他抱着湿漉漉的我,往外走去。一身水挺难受的,我叫道:“我还没穿衣服呢,会着凉的!”他笑道:“笨蛋,我不就是你的衣服?”
他的身子火热,像刚出炉的烧饼,我把身子缩起,贴紧他的胸膛。到地方了,他把我放在床上,一时不急着享用,很慢很温柔地道:“每次这样从头到脚地看你,心情就特别好。”
“嗤。”我忍不住喷笑。
“好象一生都在上头了。”他自顾说下去:“果然是一生,自从有了你,别的女人就变得特别没滋味。”
我仰着头,准备慢慢品味:“继续。”
“没了。”
“没了?”我失望地闭上眼睛,精神不满足,那就肉体吧。禽兽,来吧!
“那是什么?”安朝忽然指着桌上一个黄黄的圆圆的东西。我睁开眼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时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早上出门好象没这个,谁放的?”安朝起身,过去仔细看了看,笑道:“是个布偶,真丑。”我道:“哦,是女儿的玩具吧,今早抱她们来玩过。”他拿着布偶,做狰狞状来到我的面前,用它的嘴啄我的胸:“非礼你,非礼你!”我童心大胜,从他手中抢过犯罪工具,用它打禽兽的脑袋:“过一万年就都是这么讨厌!”他不敌,倒在床上,一个劲道:“老婆真英勇,堪比我军冲锋陷阵的气势。”
我玩着手中的布偶,体会胜利者的自豪……咦,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噬咬着我的心,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对劲,是什么东西?
“老婆咋了,被胜利冲昏头脑了?”安朝推我,手中的布偶掉落,我忙看去,电光火石间,心中顿时一个惊雷,啊,那个小布狗!
在良州,记得我做过两只小狗,一只给再再,另一只,给了辰儿。是黄色的吗?记不清了,可这针线之烂,却再找不出第二个,这确是出自我手啊!
这么多年,这玩偶还在,像当年一样,居然是崭新的,居然出现在我面前!是谁放在那儿的?除了辰儿,别人也不会有这东西,辰儿,是你吗?你要忘了我,于是连它也不要了。
你把它还给我,想让我把你的心也还给你吗?
“老婆,收拾战利品了。”安朝摇着我:“你再发呆,我的枪又要憋坏了。”
我伤感,非常伤感,不到一会儿就泪流满面,辰儿当年的样子还仿佛在我眼前,那个孤单而封闭的小男孩,那双拒人于千里又印着深深恐惧的眼睛啊……我的出现,才是最大的错吧?
“安朝。”我靠上他:“刚才我突然想起,以前欠过一个人的债。”
“哦,那咱们现在还就是了。”
“还不了,太多了,还不了。”我喃喃。
“那就先还一点,等以后有能力了,再一并给他。”
我泪如泉涌,委屈地:“连一点也拿不出来。”
“那就先打完咱们这场仗再说。”他二话不说,果断地推倒我,开始他的战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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