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青年的十二封信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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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青年的十二封信
朱光潜
中国现代美学史上的一座丰碑
朱立元
  在朱光潜先生诞生一百周年之际,欣闻他早年撰写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和《谈美》即将重印,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情。
  朱光潜先生是我国现代美学的泰斗和主要奠基者、开创者之一,也是本世纪以来我国为数不多的德高望重的大学者之一。他一生著译等身,为中国美学的建设和发展,呕心沥血,竭尽全力,正如他的后任中华美学学会第二任会长王朝闻先生所说,朱先生对中国美学事业做到了“春蚕到死丝方尽”。
  朱先生自1925年起出国留学八年。在此期间,他完成了十部著译。《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是其中的第一部。他到英国不久,就开始为开明书店的刊物《一般》(面向中学生和一般青年)撰稿。他以书信方式,结合文艺、美学、哲学、道德、政治等,给青年谈论修养,指点迷津,深受青年欢迎。到1929年,这一组十二封信就结集出版。由于所谈问题十分贴近当时国内学生、青年探寻人生道路时的种种迷茫、仿徨、苦闷心情,因而此书一版再版,成为畅销书。由此,朱先生亦“和广大青年建立了友好关系”(《作者自传》),他以后写书撰文,常常想到青年读者,考虑到他们的需要。《谈美》便是三年之后的1932年,再以书信形式为青年所写的一本美学入门书。在某种意义上,它是前一部书的续篇或姐妹篇。前一部虽论及文艺美学,但主要谈人生修养;后一部主要谈艺术和美,却着眼于美化人生;可以说是一脉相承,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在我来说,这两部小书并不陌生。记得初读它们是在1979年我在复旦读研究生的时候。我的导师蒋孔阳教授当时除了要求我们多读西方哲学、美学原著外,也要求读些朱光潜、宗白华等先生的著作,他特别指定了要读朱先生的《文艺心理学》。在读完《文艺心理学》一书后,我曾写过一篇近万字的读书心得,作为学期末的作业交给蒋先生。就在查找《文艺心理学》的同时,我也发现了《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和《谈美》这两本小书。现在回想起来,读这两本小书几乎是一气呵成的。因为第一,自己当时虽然年过三十,但毕竟还属青年范畴,这类书很合“胃口”;第二,对之爱不释手,一开读就放不下了,读了一封还想读下一封,好像读侦探小说似的,一个悬念接着一个悬念,非得一下子读完不可;第三,此二书文笔深入浅出,平易近人,把深刻的人生哲理和美学理论说得既明白晓畅,又十分透彻。当时,在我印象中,此二书虽为理论修养书,却极富艺术魅力,比“文革”时期的许多所谓“文艺作品”更具审美吸引力。当然,也不必讳言,当时的我,思想中“文革”留下的极“左”余毒尚未完全肃清,“阶级斗争”这根弦还未完全松弛,所以,对此二书特别是《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中的有些观点还带着“批判的眼光”而有所警惕,譬如对其谈社会运动(第四封信)时左右各打五十大板的骑墙态度颇为反感,认为其貌似中立而实质右倾;又如对他一再推崇陶渊明式的超然物表、恬淡自守、清静无为的理想境界也不以为然,认为他恰如鲁迅所批评的忘了陶潜还有“金刚怒目式”的另一面;……当然,这些具体想法现在看来也不见得都不对,但对我当时全面认识和评价朱先生的学术思想却带来某些负面影响,特别是从总体上认为朱先生的美学思想基本上是资产阶级和主观唯心主义的,他的书虽然很有吸引力,但许多观点是错误的。
  以上是我初次阅读朱先生二书的一些感受。最近有机会重读二书,虽然并不陌生,却倍感新鲜,大约是思想观点与学术心境与当初大不一样的缘故吧。
  首先,我最为赏识和佩服的是朱先生在此二书中,能以亲切、平等的对话方式,以对青年学生的理解、同情和将心比心的态度,与读者谈文说艺,纵论人生。这种方式是最易于为读者接受的。在这些信中,朱先生以交心的态度与青年谈心,遂能深入读者的肺腑。如“谈升学与选课”(第七封信),朱先生就现身说法,谈自己当初读高师选国文科的经历,说明应以合个人兴趣、“胃口”为准;“谈摆脱”(第十封信),朱先生举了“禾”、“禹”等自己的朋友的事例,也使人感到十分亲近;“谈人生与我”,全信以“我”自己摆在前台与后台两种看待人生的方法来展开论述,使读者能直接洞察作者的心灵,与之交流、沟通。朱先生这种与读者平等对话、娓娓谈心、拉家常式的写作态度,是值得学习的,至今仍不失其价值。我以为这里可贵的并非写信谈天这种写作形式,而是朱先生视青年学子为朋友、与他们平等相待、同他们促膝谈心的这种尊重人的态度,是对读者大众理解、爱护、以诚相待、洞开心扉的赤子之心。朱先生写此二书至今已六七十年,时代早已大变,但朱先生这种精神远未过时。进入九十年代以来,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我国的社会文化也正在发生深刻转型,青年中间出现了种种信仰、信念、理想、人生道德、审美等观念上的危机与迷惘,十分需要“过来人”与之交流、探讨。同时,社会人际关系的隔膜却有所加深,许多人的心灵被遮蔽起来了。因此,要赢得青年们的心,首先需要理解他们。这正是近些年来“理解万岁”成为广大青年喜欢的旗帜的一个重要原因。我觉得我们目前理解、贴近青年心坎的、打动他们灵魂的读物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在理解青年基础上与他们娓娓谈心、促膝对话、交流沟通的书就更是凤毛麟角了。所以我竭力推崇朱先生这种与青年将心比心、平等对话的精神,我认为这种精神在今天比旧时代更为需要,更值得提倡。
  其次,朱先生这两本书写得极富情趣,因而有巨大吸引力,不仅授人知识,给人启迪,还使你获得美的享受。众所周知,人生在世,除了工作与物质的享受外,还需要有情趣,有精神上的慰藉与享受,否则,生活就太枯燥、单调、寂寞了。中国文人历来就很讲情趣。中国古代审美中“趣”是很重要的一个范畴,无论诗、书、画、乐都讲究趣味,并由“趣”生出旨趣、情趣、意趣、风趣、兴趣等一系从属范畴。如王夫之就提倡诗应“亦理亦情亦趣”(《古诗评选》卷五)。朱先生虽出洋多年,喝了许多洋墨水,在美学思想中亦受到从黑格尔到克罗齐许多大家的影响,但其骨子里还是一个中国文人学者,他在两书中一再提到人生要有情趣,艺术要有情趣。在《谈美》一书最后一篇“慢慢走,欣赏啊!”中,朱先生强调“艺术是情趣的活动,艺术的生活也就是情趣丰富的生活”,“情趣愈丰富,生活也愈美满,所谓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朱先生不仅主张人生的情趣化,而且这两本书也确实写得很情趣化、艺术化。“情趣化”首先要有“情”,只有“理”没有“情”难以打动人心,不经过“情”洗礼的纯“理”是干巴巴的、抽象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主要是谈人生修养的,更重哲理,但朱先生所谈的哲理是经过“情”熔炼而派生的,是含情之理,用朱先生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发见思想这件东西与其说是由脑里来的,还不如说是由心里来的,”而“心与其说是运思的不如说是生情的”,他这十二封信所说的话,“都是由体验我自己的生活,先感到(feel)而后想到(think)的,换句话说,我的理都是由我的情产生出来的,我的思想是从心出发而后再经过脑加以整理的”。当我们读这些信时,不仅为其所讲之理所折服,更为其字里行间流淌洋溢的情感所打动,反过来又更信服这含情之理。
  “情趣化”还要有“趣”。“趣”包含的内容十分丰富,非一两句话讲得清楚。在我看来,讲理论、讲道理,而要使人感到有趣味,至少有三点要做到:一是要结合实际事例来解释,使抽象的道理容易理解且不乏味;二是要生动、形象、活泼,有点艺术化的处理,使人读来不但不感枯燥,反而感到新鲜有味;三是行文要深入浅出,把深奥的道理用平实浅易的话表述得一清二楚,语言要流畅优美,使人读之如口渴饮甘泉,舒畅无比。朱先生这两本书在这几方面做得极好,堪称典范。那些谈论人生修养的哲理和探求美和艺术奥秘的学理,本来都是十分艰深的,但到了朱先生笔下,却一下子变得生动活泼、新鲜有趣起来。譬如“谈静”一信,是谈人生境界的。他所谓“静”,是指“心界的空灵”,有了心境的空灵,才能领略静中之趣。朱先生讲此理时,先引了朱熹“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一诗来说明,后又引陶渊明、裕康几首诗解“静趣”之奥秘,读后使人不但在道理上懂得了人生动、静两者不可缺一,更领略感悟到“静”之趣味。以看松树的不同眼光、态度来说明实用、科学与审美的本质区别,是朱先生论美的著名实例。这个例子举得那么贴切,那么有力,那么恰到好处地表达了朱先生的美学主张,所以不但在美学界,而且在广大青年中也传播极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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