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物语外传·七夜

第7章


皇上对这女儿本就视为异类,赐她侧殿于这荒野之地已是莫大恩惠。如今战火连天,我军败多胜少,加上国师从旁作梗,皇上自然确信贻害国运的是公主殿下,杀之方能救水火正朝纲啊。小小年纪……可怜哪……”
  沉默半晌,朱衣人却发出两声冷笑,道:“九五之尊,处死个公主无可厚非。可是何苦要用这下作手段,偷摸行事?!国之将亡,不因公主,却因昏君!”
  “此话跟我说了便罢!被旁人听到,你纵有十个头也不够落地!”紫衣者警惕地看看四周后,方才又说道,“公主身藏异禀,皇上眼中视同妖孽,惧多于恨哪!不派那公主最信的人去,只怕事情不成反惹恼公主,多生枝节。”
  “呵呵,天武将军,我曾以为他是朝中难得的真英雄……”朱衣人放低袖子,拂去脸上的赃物,不屑地甩开,“却没想到终是个无情孬种。亲手喂心爱之人饮下毒酒,大丈夫是假,伪君子是真。”
  “唉,休再多讲了。”紫衣者拍拍对方的肩头,目光投向渐渐暗淡的天际,“只怪红颜命薄。七夕之夜,孤埋黄土……公主殿下,来生莫再入皇室,投个平常人家去罢。”
  愈发如浓墨泼上的天顶,隐约有两颗闪烁不止的星子,朝彼此努力靠近着,再眨眨眼,方知是幻觉一场,茫茫苍穹上哪里见得半颗星子,黑得绝望。
  刚才微弱下去的夜风,又有了强硬的势头,二人背过身避开讨厌的土渣草末,垂下头,抱臂不语。
  许久后,凹地中有人气喘吁吁跑上坡来,朝二人躬身禀报:“大人,墓穴已挖成!”
  二人对视一眼,随这兵丁下到了凹地。
  火把的光在风中晃动,映出数张汗津津灰扑扑的脸。
  紫衣者眼神复杂地看看那副快被夜色融化的黑色棺木,犹豫片刻,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锦盒,打开,取了一张浅黄小纸出来。
  “去罢,既然皇上这么吩咐,我们必须照做。”他把黄纸递给神色凝重的朱衣人,“国师的话,皇上视为神谕。你我就不要‘逆天’而行了。”
  接过黄纸,朱衣人嘲讽的笑容在火光中闪动:“封妖符……天下还有比这更荒唐可笑的事么?他们当真怕公主变了妖,从墓穴爬出来吃了他们?既畏惧如斯,当初又何苦下这狠手?”
  “贴上棺盖罢,莫再多言!”紫衣者微愠,为对方的心直口快。
  朱衣人忿然哼了一声,拂袖朝棺椁走去。
  不待他靠拢,突地,竟有股强如刀锋冷若冰霜的阴风自新挖成的墓穴里猛窜而出,灭了所有火把,直扑棺椁。
  砰一声巨响,早已合好的棺盖竟生生挣断了深深钉入的铆钉,翻开倒立,最后仰倒在棺椁后头的泥地上。一层渗着雪白的青光,从棺椁内升漾而出,流水般盘旋在上方,将整个棺木密密包裹起来,黑暗中,徒生惊心的妖异。
  见状,在场众人无不大骇变色,两个胆小的兵丁拔腿便想跑。
  “给我站住!”紫衣者毕竟年长,突来的恐惧还不足以淹没他的理智,他怒目看向那两个准逃兵,“没有我的命令,谁敢擅自离开,杀无赦!”
  “老师……”朱衣人举着黄纸的手微微抖动,僵硬地转过头,“这……”
  紫衣者不作声,略一沉思,一把拿过对方手里的黄纸,定定神,迈步朝棺椁而去。
  “小心!”朱衣人生怕他出事,慌忙跟了上去。
  离棺椁越近,二人胸前的起伏便越明显。
  仅剩一步之遥,紫衣者既像安慰自己的学生,又像安慰自己,喃喃道:“我们与公主素无仇怨,纵是作了冤魂,她也不至向我们下毒手。”
  阴风渐渐止住,棺椁的边缘,出现两张被光束照亮的脸孔,以极致的严肃掩藏着心底的虚慌。
  “公主……”
  良久,两人同声低呼。
  棺椁里,躺的是那倾国倾城的人,一身华美嫁衣,衬红失了血色的脸庞,长长睫毛覆在嫩到能看到细细血管的眼皮下,一点亮亮的东西在眼角闪烁,像眼泪。
  棺外二人,似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冲撞了最纤弱的神经。
  “公主殿下……微臣知您心有不甘。可事已至此,您还是……”
  紫衣者把着棺木边缘,语重心长的“劝慰”尚未说完,他已自行闭上了嘴巴。
  身旁的朱衣人被此时所见,惊得倒退三步——
  棺中女子,忽地睁开了眼,没有光泽的漆黑眸子带出冰凉绝望的视线,直望天空。
  锵一声脆响,如水晶碎了一地。她的脸,以及所有露在空气中的部位,骤然爬满横纵不一的裂痕,如被重物砸碎的瓷器。
  一股比暴风更强劲的力量从棺木中心迸撞而出,龙卷风般将四边的青光搅成了漩涡,而女子碎裂的身体,更被这股力量轰然吸起,从嫁衣中分离出来,眨眼间碎成了一片比灰还细的白点,在外人惊异的眼神中飞舞着,并渐渐失去颜色,跟空气融为了一体,到最后只剩下一道若雾的青烟,猛扎入那件空荡荡留在棺底的嫁衣之中。
  棺椁,开始上下抖动,泥地上被压出了越来越明显的印。
  浓到扎心的恨意从四面八方压来,紫衣者慌忙退开,捂住胸口,大吼:“来人啦,速速将棺盖合上!”
  兵丁们不敢有违,硬着头皮一拥而来,抱起棺盖砰一声盖上。
  紫衣者趁势而上,一把将手中黄纸贴到棺盖正中央,随即跳开到一旁。
  黄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凸现出血色的光彩,将整个棺椁都映成一片暗红,颇似染了一层将干未干的血迹。
  棺椁如一条垂死而动的鱼,还在不甘地抖动,棺内仿佛还传出咚咚的撞击。
  在场的兵丁已吓得抱作一团,只有他们口中的两位大人,还顾念着自己的体面,强撑着站立。
  跳动的棺木,寂静的山坡,成了最诡异的对立。
  一直到天上的一角探出几颗暗淡的星子,地上的人心理已濒临崩溃的极限时,棺椁在又一次重重跌落在地后,静止了,贴在上头的符纸已经没了踪迹,只在恢复本色的棺盖上留下一道四四方方的浅印。
  又等待许久,确定棺椁是真的“安分”后,紫衣者擦着额际的冷汗,朝手下呵道:“还愣着作什么,还不将棺椁葬入墓穴!快!”
  又惊又乏的兵丁不敢耽搁,纷纷支起发软的腿,移到棺椁前,互相看看,却迟迟不敢下手触碰。
  “混账东西!还在磨蹭什么!”紫衣者怒了,“再不动手,定让你们身首异处!”
  兵丁们一哆嗦,咬咬牙,一鼓作气抬起棺椁,快步走到墓穴里,将这几乎吓破他们胆的大家伙安放在了正中间。
  火把重新点燃,土石飞起,锄铲大动,兵丁们疯了般朝墓穴里填着土。
  黑黑的棺椁,慢慢消失在厚厚的土层中。
  深深的墓穴,在最短时间内被填为一片平地。
  “大……大人……”领头的兵丁跑到紫衣者身边,指着那块平地,结巴着,“那个……已经……已……”
  话音未落,那块埋了他物的平地猛地窜起了一阵狂风,卷起面上尚未压实的砂土狠狠抛向空中,又纷纷落下,四溅开去。
  啊!
  兵丁里头又爆发出一阵惊呼。
  紫衣者与面色泛白的朱衣人对视一眼,迈步过去。
  看着那块不平常的平地,他二人的脸色比之前任何时候都严峻。
  黑黄混乱的地上,散落的砂土清晰地摆成了八个大字——
  此恨绵绵,誓无绝期。
  呆立半晌,紫衣者转过身,只说了一句:“我们走!”
  兵丁们像得了大赦,把手中工具一扔,也不顾什么主仆先后,个个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凹地,后头,是他们的两个踉跄跑动着的大人。
  君岫寒用力揉着眼睛,刚刚发生的一切,一幕不差地看在她眼里。
  埋头看着脚下踩着的青草软泥,又看四周罩于夜色下的茫茫草原,丢了魂般愣住了。
  这是哪里?刚刚那些又是什么人?
  啪啪的脚步打乱了她的思绪,身边突然窜过几个满脸惊恐的兵丁,紧跟着,又跑过刚刚见到的那两个紫朱衣衫的男人。
  是他们?他们是从哪里跑过来的?
  “喂!你们等等!”
  君岫寒猛一倾身,伸手去抓落在后头的紫衣者。
  可是,她的手却从对方的胳膊中一穿而过。
  君岫寒呆呆看看只触了一捧空气的手掌,没有勇气追逐,眼睁睁见那群人渐渐消失于前方。
  “谁……我在……哪里……”
  辨不出方向,挪不动脚步,她孤立于山坡,喃喃自语,被遗弃的绝望绕紧。头顶上,藏匿许久的月亮露了半边脸。
  身后,突然飘来一阵摇晃的光,无数燃烧的蜡烛被风触动的模样,一缕幽暗的檀香在飘忽的光影里悄悄弥漫。
  回头,飞檐拱角下,四盏素色灯笼清光怡人,八角凉亭翠玉为栏薄金雕花,轻垂四周的雪白纱帐被红丝束起,曼妙摆动。一方纯黑香炉摆于凉亭正中,淡烟袅袅,模糊了后头的两个人影。亭外,大片叫不出名的奇花异草争鲜斗艳,将泻地如银的美妙月色都比了下去。
  如此情景,本该是人见皆惊的仙境之色,可在君岫寒看来,却不啻于阴曹鬼地。
  一条无形的界限,将她所见的世界一分为二,面前,是花好月圆的凉亭夜景;身后,是沙尘翻飞苍茫无际的荒原,如两幅毫不相干的画,各撕开一半拼凑一起,而她,正正站在它们的交界线上,进不得退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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