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空庭春欲晚

第50章


 
殿外隐隐有雷声滚过,许是要下雨了,一阵疾风吹进殿来,吹得案上的折子哗哗翻出轻响。她本能的放下茶盘,伸出手去按着,那衣袖轻轻拂过他襟前,袖间的幽香萦绕四散,熟悉而淡泊的香气,叫人恍惚就想起许多年前,她盈盈侍立御案前,亦是忙不迭伸手去按那被风吹起的折子,却不想衣袖带翻了茶,泼了他淋漓满襟。吓得一张脸雪白,只问:“万岁爷烫着没有?”倒是她自己烫伤了手,几日当不了差,身侧突然觉得空落落的,从那时方知晓,只是怅然若失。 
十年……十年……岁月荏苒,光阴轻浅,居然就这样过去了,藏得再好,隐得再深,忍得再苦,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只有他知道,原来从来不曾忘却,不能忘却,不会忘却。这一路走来,那样多的旁人都只是浅浅的影,而她,是烙在心上的印,痛不可抑,所以永不想再触。他忘了她十年,不如说,他刻骨铭心了十年,无望了十年,她却依然盈盈伫立眼前。 
她轻轻理好奏章,熟练的将笔搁回笔山上,砚里的朱砂明艳如血,忽然忆起当年教她写字,琳琅……斜玉,双木,斜玉,良……朱砂写在柔软的上用露皇宣纸上,一笔一划,她的面颊红如朱砂,连耳根都红透了,神色认真如蒙童。玄烨……一点一横,一折再折……他的手下握着她的手,笔迟疑顿下,她声音柔柔低低:“奴才欺君罔上……”果真是欺君罔上,原来她竟写得一手簪花小楷。 
她藏了多少,藏了多少……不依不饶,罚了写字,“昼漏稀闻紫陌长,霏霏细雨过南庄。云飞御苑秋花湿,风到红门野草香。玉辇遥临平甸阔,羽旗近傍远林扬。初晴少顷布围猎,好趁清凉跃骕骦。”竟是写了御制新诗来应命,她就是这样机智可人,字迹那样清秀妩逸,功底必是临过卫夫人的《古名姬贴》,临过赵夫人的《梅花赋》…… 
他提了笔在后头写:“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只这一句,她便微微变了脸色,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聪明如她,知道他真正要写的话,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烛火盈盈里垂下头去,他只以为是欢喜,却原来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窗外雪澌澌下着,暖阁内地炕火盆烘着一室皆春,他微笑着道:“朕比义山有福气,起码更鼓初起不必应官入值。”却原来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 
他在迷朦醉意里执着旁人的手说过:“我一路寻来,只是以为她是你。”只这一句话,令得宜妃那样刚强的人泪如雨下,感泣永生。他翻过身模糊睡去,唯有自己知道,其实这一路寻来,都是将旁人当成是她。 
只是她,十年来只是她,这一世,只怕也只是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九五至尊,天子万年,四海之内,千秋万岁。却独独有一个她是恨不得,得不到,忘不了。 
这十年……这十年……他也只能问出一句:“你怎么来了?” 
她道:“李谙达去瞧奴才。”突兀还是旧日里的称呼,做御前宫女时的恭敬顺婉。答非所问的一句话,他却突然不愿再去想,就算是李德全叫她来的,她到底是来了。他伸手揽她入怀,她顺从的依在他胸口,那里有最无法压抑的渴求。李德全远远在门外一闪,向殿内的人使着眼色。宫女太监们都退下去,殿外电闪雷鸣,轰轰烈烈的焦雷滚过,风吹得窗子“啪啪”直响,李德全将窗上的风钩挂好,退出殿外,随手关好殿门。 
下雨了,大雨哗哗如柱,直直的从天际冲下来,如千万条绳索抽笞着大地。四面只是一片水声,无数水流顺着瓦铛急急的飞溅下来,清凉芬芳的水气弥漫开来,将暑热消弥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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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馨小番外
  午后日长,四下里悄无声息,赵昌坐在台阶上,一颗一颗的数着佛珠,几乎要盹着了。正是眼皮子直打架的时候,忽见东墙下小太监小喜子探头探脑,将脸一扬。小喜子见他已经瞧见了,只得一步一步的蹭过来,低低的打了个千儿,道:“给谙达请安。” 
  赵昌用力拧住他的耳朵,压低了声音道:“小猴儿崽子,越发的狗胆包天了,三天不抽你就皮痒了不是?”小喜子疼的眦牙裂嘴,可是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只告饶:“谙达恕罪,实实是刘谙达打发我来的,看万岁爷起驾了没有,该是歇午觉的时辰了。” 
赵昌这才松了手,慢吞吞的道:“瞧这样子,怕是要在这边歇午觉了。” 
  南苑行宫里,规矩自然比宫里松懈许多,可是因为这一次有许多妃嫔随驾,各处的关防自然更是严密,等闲不许闲人走动。夏日迟迟,一轮烈日正当着天顶,晒得远处金黄色的琉璃瓦上都似要淌下火来,这一处殿宇掩映在绿槐荫里,浓荫如水,北窗下凉风暂至,带来些许清凉。 
  皇帝倦到了极点,几乎连眼都已懒得睁开,唯觉翻身就能睡着,却强打精神欠身起来,拉过实地子月白纱的夹被,替身边的人盖上。银红薄纱的袍子微褪,肩头上绣了小小一朵折枝花样,手顺着那纱滑下去,几乎是滑不留手。 
  她捉住了他的手,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他另一只手也伸过来,将她环入怀中。微凉,仿佛玉器的润意,点点沁入肌肤。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幽幽的香气袭来,熟悉而动人。 
  过了许久,才听见她低低的道:“何苦发那样大的脾气,纵有不是,孩子到底可怜。” 转开脸去,眼中晶莹一闪,分明有泪。皇帝心中瞬时一软,过了半晌,方才道:“原是我的不是。” 琳琅肩头微耸,拿手掩了脸,唯闻微微的饮泣之声。皇帝本犹有余怒,见了她的样子,三分歉意早引起十分怜爱,安慰道:“我问过了,实实没有伤到,就只额头上蹭掉了一层油皮儿。” 
  微湿的泪透过他的衣襟,他低声道:“你不要哭,小孩子打架,原也寻常。”她终究慢慢的收了泪,凄然道:“我明白。”皇帝怕她又哭,于是有一句没一句说了许多的话,又将皇八子素日在书房里的事讲来给她听。午后日长,低语喁喁,渐语渐欲睡,她道:“瞧着窗课倒还不坏……” 
  皇帝睡意渐浓,嗯了一声,说:“旁的倒罢了,就是字写得没有半分秀骨。”她慢慢的道:“颐儿才不过十来岁,字总可以慢慢练出来。”皇帝困倦极了,过了良久,才道:“得找人教他,等回了京,我再琢磨一个合适的人。”渐说渐低,渐说渐低,最后呼吸均停,琳琅仰起脸看时,他已经睡着了。 
  窗外蝉声隐隐,地上还有皇帝适才掷碎的一只成窑五彩小盖钟,残茶已经半干,数片茶叶散在那青砖地上,茶香幽幽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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