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在手,天下我有

第73章


  这声音清清冷冷,徐徐散入晨风,我愣住了,下意识的接口:“荤还是素?”
  “素的罢。”那人在桌旁坐下来,我没有回头,只是呆呆应了一声,将馄饨入了锅,心中像是也悬了一锅开水,过去的种种沸腾开来,烫得难以承受,只是咬住嘴唇忍着不肯出声。
  馄饨很快便好了,我端在手中,走到角落的小桌处。男子一身玄衣,容色俊美,眉间一点殷红朱砂,似是染了些风霜,却更添一份沉稳的气韵。
  我呆呆望着擎云,许久才觉着汤碗烫手,轻轻“啊”了一声。百万正围着擎云的腿不停的蹭来晃去,我反应过来,轻声训斥了一句“百万别闹”,它登时听话的坐到了一边。擎云淡淡瞥了它一眼,眸光又落回我身上,稳稳的接过碗。
  “岁余不见,阿初的功夫倒是退步了。”他轻声一叹,垂下眼睫。
  我身子晃了晃,一句“你可好么”到了嘴边,却不知为甚问不出口,只是愣愣的瞧着他,半晌才接口道:“嗯……卖馄饨而已,也用不着功夫。”
  他要了馄饨却不动筷,只是隔着氤氲的雾气细细的打量我,我在桌旁坐下来,稍稍平复了些,转而弯起一个笑:“能见你……我很欢喜。”
  “欢喜又有甚么用?”他捞起一个馄饨,亦笑了笑:“你想见的……从来就不是我。”
  我有些讶然,从前的擎云,定不会说这种话的。
  “一年过去了,你一定……”我有些羡慕的道:“去过很多地方罢?”
  “在这之前,不如你先告诉我,”他淡淡道:“为甚身子这么差?”
  “……”我垂下眼睫,果然……现下这副身体,根本瞒不过他,然我对于擎云亦没甚么好隐瞒,便将当年他走之后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通,末了不想他担忧,便伸出胳臂作力大状:“虽有些凶险,但还是让我挺过来了哇哈哈,内力是退步了些,不过对付个把小贼是没问题的。”
  擎云伸出手,一把捏住了我的手腕,我道了一句“作甚”使劲挣了挣,然后毫无悬念的……没挣开。
  “这叫退步了些?”他定定瞧着我,我有些心虚的摸摸头,便听他沉声道:“阿初,你果真是个心狠的人。”
  “心狠?”我不甚乐意:“我若心狠,旁边那只狗能这般肥么……”
  “原来不止对我,便算对金慕秋,对曲徵……甚至对你自己,都是一般的狠。”
  我一呆,直直撞进他微灰的双眸中,却又无言可辨。
  擎云松开我的手腕,转而将我的手摊平了,露出许多细细的伤痕来。这些疤,有些是升火烫的,有些是推车划的,更多的却是毒发时苦苦忍耐指甲刺入掌心的血痕。
  “我寻你两月了。”他轻轻摩挲着那些伤疤,淡淡道:“张歆唯与我说你死了,我在你坟冢那里瞧着,却唯独不见宋涧山祭拜,便悄悄跟了他,终于在上个镇子见了你。”
  “甚么?”我有些讶然:“既早到了,何不出来相见——”
  “我只是想看看,你不肯与我一起,却是在过多逍遥快活的日子。”他话音一落,我不由得有点羞赧,挠头道:“这个……其实……”
  “说来奇怪,明明困苦窘迫,阿初却有本事过得自在洒脱。”擎云顿了顿,复又弯了嘴角:“这一月你所展露的笑容,比我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多得多。”
  不待我说甚么,他接着道:“这一年我依了你说的,看了许多风景,结识了很多人,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终于……知道了你一直追寻的东西是甚么。”
  “嗯。”我有些欢喜:“天下很大,是不是?”
  “然过了这许久,我心中最馨香的花朵,仍然叫做阿初。”他忽然道,我放在桌上的手缩了一下,他瞧见了,垂目喝了一口汤,淡淡道:“可我已懂得,你我相依为命的那许多年早就深入骨髓,只要我在你身边,你便会想起噩梦一般的过去,永远不会快活。”
  “我……”
  “如今我亦已懂得,到底欠了金慕秋甚么。”他静静道:“我去靖边瞧过她,可也算得圆满如意,便不该再去打扰了。”
  “是我让她吃了忘情草。”我低声道:“眼下看来,能忘记……亦是一种幸运罢。”
  “哦?”擎云扬目:“那么阿初,我要你忘记曲徵,忘记这纷乱纠缠的种种,你可愿意?”
  我怔了怔。
  良久的沉默,擎云站起身来,微微一笑:“今晚这个镇子有灯火节,先不要离开,戌时在镇中石桥上等我,好么?”
  “这个……”我想了想,反正晚上也要去镇上做活,且一年没见故友,确有许多话想说,便也就同意了,然想起一事又问了一句:“能带上百万么?我走哪它跟哪。”
  “随阿初高兴。”他沉声道,面色却似有些怅然,随即便转过身径自离去,再没回头瞧一眼。
  我觉着有些奇怪,然望了他的背影许久,仍是不由得颔首赞许,当年那个阴厉易怒的少年已成长得这般气度了,果真人是应该多出去闯闯。
  然百万却一反常态,对着他的背影吠了许久。我正纳闷它怎么转了这副爱美人儿的性子,半晌才一拍脑门反应过来。
  ……
  他娘亲的,这货吃了馄饨没给钱啊!
  当晚月明星稀,虽然没听说灯火节是个甚么节,但必定人群聚集,还是小心为妙,便套了个灰突突的斗篷,为防意外将所有的积蓄揣在了身上,压低了兜帽,领着百万便向镇中行进。
  一路走来,周遭半分灯火也无,黑漆漆的甚是平静。问了路人才知,灯火节便是要待吉时,家家户户同时燃起灯火,明亮整整一夜,十分壮美。我觉着蛮有趣的,便也将兜帽放了下来,反正大家谁也看不清谁。
  好不容易临近那石桥了,百万却一个箭步霎时不见了踪影,我找了许久不见有些慌乱,一位好心的大爷说隐约瞧见一只黄狗向东去了,我谢过他便追赶而去,正巧站在了石桥上,一抹黄色的影子迅速窜进一辆马车,四下静寂无声。
  ……我站在一旁,颇有些尴尬。
  这年头坐得起这种马车的非富即贵,眼下要怎么跟人家解释,难道我要敲敲车窗说我家狗喜欢美人所以上了你的车哈哈哈所以请你别见怪……
  ……
  鬼才信啊!还不如说它看上了你家的马!
  正在我深深的忧愁时,那马车帘子动了动,随即就掀开了。
  月色朦胧,隐约有个颀长的身影走下车来,一抹黄色偎在那人的臂弯中,一动不动很是乖巧,我登时大为诧异。要知道百万这货上了街可是能跑就不走能走就不坐,它这般安静可委实反常。
  要么此人很可怕,要么此人就很……美。
  我眯着眼睛,试探的唤了一声:“百万?”
  那抹黄色的影子动了动,似是在向我张望。我又向前走了几步,眼前之人侧对着我,身影隐隐有些熟悉。
  便在此时,黑夜霎时被温暖的橘黄色光芒点燃。
  欢呼的声音此起彼伏,我却愣在原地,看他缓缓转过脸来,乌黑的发轻轻散落在夜风中,眉眼一如往昔般倾世隽美,像是从未隔出这一年的时光,他就站在那里,不曾离开,不曾忘却,一直在等我迟到的凝望。
  曲徵眸光流转,终于落在我身上。
  我微微瑟缩了一下,错开了目光,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曲徵,曲徵!他怎会在这里?我明明躲藏得天衣无缝,难道是宋涧山告诉他了,亦或是擎云——思及此处,我恍然想起擎云走前那副反常的模样,难道他……他是故意要我见到曲徵的?
  无数杂念纷纷涌起又熄灭,我顿了顿,终于迎上他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我似是盼他认出我,又怕他当真认出了我来。
  曲徵幽深的目光将我淡淡望着,半晌轻轻道了一句:“百万么?”
  我猛地一惊,不敢置信的抬起头,便见他没有看我,目光垂落下来,微微偏过头,有甚么似是从他眉宇间掠过,只是淡淡道:“是个好名字。”
  话音刚落,身后浮华万千燃起,将他周身勾勒出神祗般的光芒。刹那间,满城灯火绽放。
  那一瞬,我想起擎云问我“忘记曲徵,忘记这纷乱纠缠的种种”的言语,心中忽然有了答案。
  我不愿意。
  纵然这世间予我诸般悲苦,可只有曲徵,我想永远记在心里。
  仿佛只要念着他的名字,就可以勇敢的活下去。
  我垂下眼睫后退一步,心中砰砰跳得厉害。
  还好,还好他当真不记得我了。
  可是……我心中缩了缩,一股难以言喻的疼痛猛然扩散开来。他万万不可记起我,否则……便会发作换血之术的遗症,之前所花的一切心血便白费了。
  我一年来承受的所有痛楚,以及比那要深绝百倍千倍的思念……这些,都抵不过他好好地活在这世上,我知道他与我站在同一片天空之下,我能感受到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我可以隔上几年时不时的瞧上他一眼……
  再没甚么,比这更重要了。
  我一只手抓着心口的衣衫,竭力使自己呼吸平稳,一只手摸到身后的兜帽,将自己遮盖起来。
  “百万乱跑,冲撞公子了。”我微微福身,故作一副“只是路过”的模样,干笑两声,然后转过身便走。
  这般走出去十几步,只听身后一阵清风,醇澈的声音霎时在我背后响起。
  “可是姑娘,”曲徵沉声道:“你不要你的百万了么?”
  ……
  险些把那死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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