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在手,天下我有

第78章


  我黑着脸“咣当”一声摔上门,心中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甜蜜的意味。我走到内门外正欲推开,忽然察觉到第二人的呼吸吐纳之声,大约是屋子里来了人,便也没有贸然出去,只是支起耳朵偷听。
  然许久都无人言语。
  便在我等得不耐烦之时,却听茶杯轻轻落在案上,一人淡然道:“下山这几年,你知道我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是记挂你的。”
  这声音是……炼华?
  “我知道。”曲徽亦放下了茶杯,沉声道,“不然九重幽山那一战,你也不会来。”
  “这一年你极少回来。”炼化压低了声音,却加快了语速,“连重伤将死也不愿让我二人去瞧……”
  柔和的风声掠过,半晌无人作答。
  “我知你为那个姑娘一直在部署,可是徽儿……若你真的中了那种毒,至少……也该告诉我。”她继续道,言语中努力维持的平稳开始有了一丝颤抖,“难道她能为你做的,我这个娘亲却不能么?”
  “哦?”曲徽慢条斯理道,“你肯为我换血?”
  这般平淡的语气,委实有些残酷。
  “以前大约不曾想过,但得知你时日无多,我才知我是什么都肯为你做的。”炼华顿了顿,复又道,“你恨我和瞿简,这个中缘由我亦不愿再辩解什么,但……但你须知道……”
  言语到了后来,已有些微的哽咽。我屏住呼吸,心中忽然有一丝难受。在苍雪山受尽苦楚的曲徽,二十余年从不曾有半分温暖的曲徽,他要有多痛……才能去原谅?
  静寂了许久,曲徽似是站了起来。
  “若百万喜欢,日后常回瞿门看看,亦是很好的。”
  炼华没有言语,大约有些讶然。
  “从前或许不懂,但遇见百万之后,多少也明白了一些,你为何宁愿抛弃世人艳羡的一切,独自幽居苍雪。”曲徽淡然道,“世间会出现这样的一个人,让你遍尝酸甜苦辣,让你饱受担忧相思之苦,让你倾尽所有也想要去守护,最重要的是……她让你活得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他顿了顿,仿佛笑了,“若她离开了,我大约也不愿看这世间繁华流景,不毁天下便毁己,实难做到娘那般的气度。当年你之所以愿意隐忍,多半是……为了我。”
  因为腹中的孩子,所以刚烈果决如炼华,亦可以隐居二十余年之久。我心中一动,便听炼华亦站起身来,沉默半晌,柔了声音道:“二十余年冷心无情,遇了她,步步皆变……徽儿,你果真是变了。”
  “娘也变了。”曲徽淡然道,“口口声声恨他,却仍留了下来。”
  “既他二十余年未娶,便也勉强算是长情吧。”炼华似是亦笑了,“随我去用膳,定不让他欺负了你的百万。”
  “多谢娘。”曲徽道,随即挥出一掌,内门应声而开,我竖着耳朵的模样就暴露在二人面前。
  ……
  每次偷听都被发现,最讨厌了……
  “换好便去用膳吧。”曲徽向我伸出手,目光温柔得醉人。
  我虽然荡漾,但已不敢当着炼华的面得意忘形,便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模样老实问了声好:“瞿……瞿夫人。”
  炼华本已转过身去,这时却顿住了脚步,我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要叫……‘娘’。”
  我怔住了,然后感到曲徽握着我的手,温暖而坚定。记忆像是回溯般到了初时的时光我刚刚知晓乌珏要收我做义女,对着他说我要有家有爹娘了,就仿佛昨日一般历历在目。而那种有些缥缈的幸福,第一次真切地摆在了我面前。
  这一次,我真的要有家,要有爹娘了。
  曲徽弯起眉眼,在我额间轻轻一吻,柔声道:“叫吧。”
    尾声(四)
  瞿门大举设宴,如同当年我与曲徽从桃源谷鬼门关走过一遭归来时一般,只不过彼时我身份未明,气氛未免古怪。如今我早已名正言顺,苏灼灼也放宽了心不再找我麻烦,看起来就其乐融融了许多。
  瞿简黑着脸,耳根下有一道极其可疑的红色长形痕迹,很像鞭子打的。他默不作声地喝着茶,连瞥都不愿瞥我一眼。
  若按这老头儿以前的脾气,大约根本不会出现在晚宴上,是以很难想象炼华用了什么手段让他乖乖坐在这里,我心下不由得好笑,这世道……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然心里想归想,面子还是要做足的。我端起托盘呈着两杯茶,恭恭敬敬矮下身,顿了顿道:“爹……请用茶。”
  半晌没有回应,我悄悄抬了眼,只见炼华一个眼刀飞过来,瞿简立时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去了一杯茶,嘴角细不可闻地漏出一声“妖女”。
  我便装作没听见,一样呈给炼华,她难得露出一副和善的容色接了过去,随即便撇嘴冷笑:“妖女怎么了?瞿家两代都折在了妖女手里,我看可好得很啊。”
  席间登时传来一阵隐忍的闷笑。瞿简立刻扬眉,闷笑声霎时都憋了回去。
  他哼了一声,只浅浅沾了点杯子边缘,便赶紧放还到托盘上,仿佛我在杯子里下了毒。我恶从心起,便趁贴近他的功夫用了传音入耳的神通。
  ——瞿门主,曲徽他……一次还没叫过你“爹”呢。
  瞿简一怔。
  ——你若想一直都听不到,就尽可能继续瞧我不爽吧。
  言毕,我无视他瞪得凶狠的眼睛与就快要翘起来的胡子,乐颠颠地坐了回去。
  宴席的菜色绝佳,上菜的功夫,不停有从前伙房的旧识对我挤眉弄眼,我心中怀念,都一一回以笑容。
  如今瞿门的宴席也不同以往那般死气沉沉,不知为甚,虽然炼华也是孤僻拐杖的性子,但瞿门有了她,总觉得瞿简比过去更加宽和了。众人有说有笑,我拿过一张金黄的酥饼,深深咬了一口,内绵外脆,心中暗暗称道。
  正吃得欢畅,忽觉有人从旁里伸过手来,抚上我的下颚,轻轻拭了一下嘴角。
  曲徽淡然道:“沾到了。”
  我一时没有适应这般浓情蜜意的亲近,忍不住咳了数声,这才发现大家都直勾勾地瞧着我二人。
  正有些尴尬,曲徽却弯起嘴角,将手指上那粒饼渣送到唇边,果断地……吃掉了!
  动作之流畅,仿佛再自然不过。
  ……
  我的脸轰地一下红了个彻底。
  席间抖了一抖,大约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晚宴过后,我在院中闲着,想着日后已为人妇,便弄了些刺绣女红之类,坐在石桌旁努力奋斗。曲徽在一旁习字作画,这般看去,倒是一幅岁月静好的温馨光景。
  可惜对着图样绣了许久,却是越来越不像。我苦了脸,想想曲徽用这方帕子的模样,只觉后背一凉,忍不住便想将其毁去。
  只是低了头,手中的帕子却不见了踪影。
  “哎呀呀,这哪里是形似君子的绿竹。”宋涧山哈哈一笑,“这明明是搅屎棍。”
  我老脸一红,对着他便劈过一掌,恼羞成怒道:“还给我!”
  “暴力啊忒暴力!”宋涧山揉了揉被我打红的手背,呲牙咧嘴道,“你这家伙当真是失了半数内力么?那毒的成效也不怎样——”
  他言语未落,旁地里忽然飞出一只毛笔,险些戳中他的白牙。宋涧山两只手指掐住了笔杆子,擦了把汗讪笑道:“开个玩笑,阿徽你也真是的,牵扯到百万就生气。”
  曲徽淡淡一笑,并不接话。
  我亦不放在心上,乐颠颠道:“不是公的,最近在哪儿风流快活?”
  “如今再风流快活,哪能比得过你二人。”他不怀好意瞟了我一眼,“怎样,需不需要虎鞭——”
  我面无表情道:“你是想再挨一下吧?”
  宋涧山笑得十分潇洒不羁:“好凶好凶,如今有夫君撑腰,就这般骄悍,日后那还了得。”
  我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却听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我就知道……百万,你一定会幸福的。”
  我怔了怔,他望着我,眸光清澈而认真。
  “嗯。”我与他目光相接,郑重道,“你也一定会。”
  他微微摇头正欲说话,却忽然面色一变,赶紧起身连个道别都没有,霎时便溜得远了。而后院门一响,便见晋安颜俏生生地站在那儿,满脸的呆滞。
  我忍不住抚额,果然……
  她亲自参与了围杀俞望川的计划,当是已经知晓了宋涧山的冤屈,大约更是芳心难收。只是如今宋涧山对已故的妻子有愧,乃至见到她便如耗子见了猫,实在忒伤人。
  我犹豫着走过去,想说两句宽慰的话,只是还未张口,却见晋安颜垂下头,将怀中的刺绣都推到了我手里。
  “不能总等师兄来找我。”她扬起一个笑,映着一双晶亮的眼,顾盼间竟是神采飞扬,“我想要的……我要自己追。”
  我心中讶然,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握起拳头,对她比了个鼓励的手势:“快去!”
  晋安颜没有迟疑,点点头便运起轻功,转瞬消失在了宋涧山离去的方向。
  我望着她的背影站了许久。
  历经这一切后发觉,你在,你爱的人也在,想说的话仍可以说出,大把的岁月可以纠缠和相守,再没什么……比这更圆满了。
  “百万。”
  我回过神,不知何事曲徽已站在我身后,便抱歉地笑笑:“这个……一时出神……”
  他执起我的手,温言道:“你随我来。”
  我不明所以,便老实地跟着他进了屋。曲徽翻出一个小小的木匣,轻轻抽了开,里面静静卧着一本古朴的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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