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心拙然

23 觅端倪


安宁王府,书房。
    耿氏兄弟向桓逸禀告审讯结果。耿一介将手中的画像呈给桓逸,“王爷,这是根据刺客口供画出来的头目画像。据那两名刺客所供,他们称呼这位男子为高总管,是他们这个刺客团伙的总管。”
    “他们这一伙刺客共有五十人,也不知后面是被谁出钱养着,出手颇为阔绰,花了大笔价钱雇佣了这批死士,给了足够的银钱安置他们的家眷。平时能接触到的上峰就是这位高总管。他们原来的老巢在东南临海的岳州城,半年前,高总管将这五十人拆成五组,分别安置在不同的城镇。他们这一伙就奉命迁到安阳城附近。那个得了麻风病的刺客,上峰本来要将他活埋以隔离传染,后来却又改变了主意,让他跟着一个天生能抵御麻风病的小童刺客一起来刺杀无咎公子。那上峰嘱咐他不要急于下手,他们知道灵兰阁内防备甚严,前几次就扮做普通的患者治病,等时日久了,无咎公子消除了戒心、他的病也治得差不多好了再下手,一举两得。”
    “那位高总管可在安阳城活动过?”桓逸盯着画像看了半晌,已经把画中人的面容牢牢印入脑海。
    “活动过。”耿一介回答。“这两个刺客的供词是分着审问的,他们实在不堪忍受‘百蚁噬心丸’之苦,熬了一昼夜后就全招了,两个人的供词是一致的。”
    “那高总管去客栈见过刺客两次,问了些情况,又交代了些事情。第一次见面之后,听那对刺客说灵兰阁的内堂里一直在熏香,又给他们喝辛夷白花汤,虽然出了灵兰阁后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但是高总管还是不放心,特意给他们送了几种解毒的药丸。没想到,吃了那解毒的药丸,却都不起作用,还是中了香毒。”耿一仑接过话。
    “派人去暗中搜查那高总管了么?”桓逸淡淡地问。
    “已经吩咐下去了,王爷放心,我已经详细交代,肯定不会打草惊蛇。”耿一介办事一向稳妥。
    “那高总管是什么地方的人?”桓逸又问。
    “好像是西闵人。”耿一仑回答,“那两个刺客也不能完全确定,但是谈话中依稀听高总管说起过西闵的城镇河流,颇为熟悉的样子。他们猜着是西闵人。”
    “嗯。尽量去找到高总管,找到了也不要轻举妄动,暗中跟着,看他都跟何人接触——最好能顺藤摸瓜。”桓逸沉吟。
    “高总管想必也明白刺杀失败、人被我们擒获了,他的行迹定会越发隐秘,人不好找,让大家细心些、辛苦些。一介,你再加派一些人手暗藏在灵兰阁附近,监视有哪些人在灵兰阁外活动频繁、行为反常;王府周围也是一样。”桓逸将手中的画像递给耿一介。
    桓逸左手的无名指轻轻敲打着案几,静静地深思,面前的兄弟二人也只是安静地候着,并不出声打扰。
    “可问过那两名刺客,之前执行过何等任务?”桓逸忽然发问。
    “这个……不曾。”耿一介的声音微有惭愧,暗责自己考虑不周。
    “再去问问,这两个人分别问,何时何地执行的何等任务,问得详细一些。”桓逸伸出右手揉了揉攒竹穴,“暂时就这样,再想到什么本王再吩咐你们。问出结果即刻来报。下去吧。”桓逸闭目养神,凝神思索。
    “是,王爷。属下告退。”耿氏兄弟退出了书房。
    书房内一室的安静,静得只闻桓逸的呼吸声。暮色渐渐四合,书房越发暗了下来。桓逸端坐书桌后,静默了有半个时辰。
    门外有微急的脚步声,停在门前,略有急切地唤了声:“王爷。”是耿一仑的声音。
    “进来吧?怎么了?”桓逸也不曾睁眼,淡淡地问。
    耿一仑看着昏暗书房中端坐的雍容身姿,方才定了定神,急报:“禀王爷,安世王府来人禀告,说是四王爷喝了咱们府里送过去的梅花沁,中毒昏迷不醒。还说,已经告到圣上那里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桓逸睁开了眼,不疾不徐地沉声问。
    “昨天无咎公子才送来的梅花沁,昨晚王爷回府天都黑了,今儿早上才送到四王爷府的呀。说是四王爷下午携羽姬在园子里赏梅饮酒,才喝了两杯,两个人都昏迷在园子里不省人事了。到现在,也不过一个半时辰的事儿。请了御医,说是没见过的毒,解不了……”耿一仑停了停,看了眼桓逸,补充说,“他们怀疑是王爷指使无咎公子下的毒。”
    “无稽!”桓逸冷哼了一声。
    “那梅花沁你和一介喝了吗?”桓逸挑眉。
    “昨晚喝了啊,啥事儿没有啊……”
    “那梅花沁可是咱们的人亲自由灵兰阁带回府里、再由府里送到老四府上的?”桓逸细问。
    “回王爷,是。”
    “如此,甚好。”桓逸起身捡起鹤羽大氅披在身上,大步走向门外:“备马,先去灵兰阁接无咎公子,再去老四的府上。”
    白贲与桓逸同乘一骑,紧紧依偎在桓逸的怀中,白贲在他耳畔戏谑笑语,“这算是夫妻同命勇闯天涯吗?”
    夜冷霜寒,策马更冷,桓逸怕她冷,坚决不让她单独骑马,非把她拽着与他共骑,他的大氅又在外将她围紧御寒。
    “还能说笑,不怕么?”桓逸在她耳畔笑问。
    “怕有用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大不了拉你垫背,上穷碧落下黄泉。反正我是被你连累的。”她笑嘻嘻地说,“今天真不错,白天你陪我游玩一天,晚上又跟你一起,老天爷知道我相思苦,要你多陪陪我。”
    “墨儿……”虽然知道她故意这样玩闹着说笑,不让他负疚,但他心底依旧一软一疼,她本是无忧无虑的女子,自打与他相识,确是累她太多。
    “拙然,你我虽无夫妻之名,却行夫妻之实,今日是你说的,你我一体一命。既如此,便莫要多说!”她敛容正色道。
    他听得清楚,心中情潮翻滚,面上却沉默不语,锁紧了双眉,策马快行,大氅下的一只手臂更加环紧了她。
    到了安世王府,桓逸和白贲下马,耿氏兄弟并几个护卫跟在身后,一行人由小厮引着,直奔桓遐的卧房。
    房间内人影晃动,就连贞和帝也在。桓逸带着白贲一起向贞和帝叩拜行礼。贞和帝听不出喜怒地免了二人的礼,开口便问桓逸:“怎么回事?”
    桓逸神色镇定,恭敬作答:“臣弟将无咎公子一并带了过来,还望陛下先准许无咎公子给四弟诊脉救治,先救四弟的命要紧。事情的具体经过,容后臣弟再详细向陛下禀告。”
    “准。”贞和帝凝眉不展,阴沉地说了一个准字。
    白贲领旨,走向躺在床榻上的桓遐,床榻一旁的小榻上躺着羽姬。白贲先是仔细地给桓遐和羽姬诊脉,又翻看两人的眼睑。诊完脉后又请人将下午两人在院中饮剩的残酒端过来。
    白贲倒了一点酒在丝绢上,嗅到鼻下细闻,又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从瓶中倒出些晶莹的液体洒于丝绢上,丝绢瞬间就冒出了缕缕白烟。
    白贲微微一笑,心下了然。她走到贞和帝面前,不卑不亢地说:“草民已知安世王爷所中何毒,并可在一刻钟内为王爷解毒。求陛下恩准。”
    “四弟所中何毒?”贞和帝一脸威严,沉声发问。
    “花粉之毒。不过这花粉不是寻常的花粉,是‘两世彼岸花’之花粉。按说这种植物,早已灭绝多年,不知从何得来,实在难得。”白贲慢条斯理地回答。
    “可解?”贞和帝垂眉盯着白贲看了一眼,看了一眼之后复又看了一眼,面色虽然如常,心中却有些模糊的印象,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可一时也想不起来,只是一个影影绰绰的雾样感觉。
    “马上就能解。”白贲微笑。
    “解!”贞和帝命令。
    “遵命!”白贲命人扶起桓遐,拿起犹装着残留毒酒的酒壶走向床边,轻轻掰开桓遐的嘴巴,将酒缓缓地倒了进去。
    “你这是做什么?这哪里是解毒,这分明是灌毒!”桓遐的正妃许氏花容失色,惊慌失措地叫嚷,要冲上去阻拦。却被眼疾手快的桓逸抓住胳膊,沉声呵斥,“弟妹莫要胡闹!在陛下面前失态失容。尽信无咎公子无妨!”
    那许氏被桓逸喝住,忽地想起桓逸的蛊毒就的白贲给治好的,便安静下来,只是急切地盯着夫婿看。
    白贲已经喂完桓遐,又转身如样喂了羽姬,随后便将酒壶递与屋内的仆婢,垂手而立,“陛下,耐心等上一刻钟,安世王爷便可醒来。”
    “是何道理?”贞和帝饶有兴趣地问。
    “这毒是‘两世彼岸花’的花粉。彼岸花又名曼珠沙华,本就是花不见叶,叶不见花;又说是往生者就踏着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地狱。有趣的是,这‘两世彼岸花’,虽是毒,亦是药。第一次服下后中毒昏迷,永不复醒,又无他药可医,常人断不会再拿这害人的□□喂给昏迷的病人,于是,毒与药不相见,这一生就永世昏迷——这就是第一世。如果,再次将这□□喂给昏迷的病人,毒与药相见,昏迷的人便会转醒——这就是第二世。所以,此花名为‘两世彼岸花’。”
    “如此,倒果真有趣。”贞和帝微微颔首。
    “草民还有一个请求,请陛下恩准。”白贲跪地求旨。
    “讲!”
    “前番因草民救了安宁王爷的性命而数次惹来杀身之祸,昨日又遭刺杀未遂。因安宁王爷知恩图报,一直以来颇为庇护草民,草民得安宁王爷不弃,也倾心相交、愿以命相付。昨日草民将自酿的几坛子酒送给安宁王爷,安宁王爷自己留下了一坛,今晨便将另外一坛转送安世王爷,下午安世王爷便出了事。此事,想来应是冲着安宁王爷和草民来的,刺杀不成,便行嫁祸之道!却不想,无辜连累了安世王爷。请陛下明察!”白贲不疾不徐,一字一句沉稳道来。
    “草民不才,得家师严教,虽有活人之医术,却因为救了国之股肱、陛下之胞弟而为自己招惹来杀身之祸。草民自问治病救人无数,不求福报也罢,但实咽不下这口屡次被刺杀、如今又被陷害的恶气!草民自有办法将暗中下毒之人揪出,请陛下恩准!”白贲这番话声音不大,说得不卑不亢,故意将“国之股肱、陛下之胞弟”说给贞和帝听,想是刺激着他想起朝中的细作,希望能在这里再抓住敌人的同党,多得些线索。
    桓逸也跪在一旁,“陛下,无咎公子所言甚是。也不知毒害四弟、欲陷害臣弟和无咎公子之人是否也与那朝中细作有关,还望陛下当即决断,莫要放走了凶手。”顿了一顿,又扬声道,“西闵素来以擅长使毒使蛊闻于世,屡次刺杀无咎公子未遂,便想着这样陷害夺了他的性命。无咎公子若死,臣弟之性命便如砧板鱼肉,任人宰割了……西闵之心,昭彰而恶毒!”
    贞和帝面色不善,不知是在思忖两人的话还是思忖那背后的势力,沉吟半晌,缓缓吐出一个字:“准!”
    “求陛下准许将王府封闭,王府中所有人集中在院中看管,由陛下的护卫看守,谁都不许走动不许离开。陛下给草民半个时辰,草民回灵兰阁取些物什,回来便能抓到这下毒之人。”白贲一脸的自信。
    “准。”
    “一介……”桓逸喊耿一介过来,低声吩咐,“你和一仑都跟着无咎公子,多派些妥帖的人护卫她周全。”
    “属下明白。”耿一介坚定地点了点头。
    “醒了,醒了,陛下,四王爷醒了……羽姬也醒了……”床边,传来安世王妃许氏的惊呼声和低泣声。贞和帝和桓逸一起走向床榻旁,探望他们的四弟。
    不到半个时辰,白贲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安世王府。命人找了一间空旷的大屋子,她请贞和帝、桓逸一起,见证她如何抓获凶手。
    白贲拿出一只涂金银香炉,有条不紊地铺上雪白的细香灰,将烧透的小块炭墼置于香灰上,再用香灰将炭墼埋好,又拿出银簪子,均匀地在香灰上戳些小孔透气助燃。拿出一片云母隔火片,置于香灰之上,随后又拿出一个精巧的香盒,捏出一小撮细小的香丸搁置在云母隔火片上。最后,稳稳地扣上香炉的盖子,耐心地等着热力将香丸爇开。她神色平静,姿态娴熟,竟不像要抓捕凶手,反而像闲来无事,添香自遣。
    这是桓逸第一次看白贲亲手熏香。
    在灵兰阁,每每都是翠陌负责给她的各个房间爇香。她不愿意时时关注那香炉中的炭火或强或弱,也懒得时时去添加香丸,却又喜欢按心情、时辰、地点让房间里熏着香。就尽数地将熏香的方法教给了贴身伺候她的翠岫和翠陌,自己乐享其成。她的被褥都是熏过的,衣裳却从来不熏。
    不多时,有润泽的香气从香炉的孔隙中飘出,一盏茶的功夫,整个房间的各个角落都可闻到香味。
    白贲向贞和帝颔首,示意着可以开始了。贞和帝与桓逸坐在一旁,等她捉凶。
    白贲走向门口,跟守在门口的耿一介轻轻说了句什么。随后,耿一仑便将安世王府中的仆婢,十人一组,分别带进房间,停留半盏茶的功夫。
    连续进来四组,没有丝毫异样。贞和帝有些不耐烦,却依旧耐着性子等着。
    第五组仆婢被领进来,一字排开站好。不多时,一位婢女开始止不住地打喷嚏,一连打了十数个也不停止。白贲朝着耿一仑点点头,耿一仑冲上来便治住了那个仆婢。
    “耿小哥,先押着。”白贲回首又向贞和帝道,“陛下,这名女子便是下毒之人,草民怕她还有同伙,请准草民把剩下的仆婢都验完。”
    贞和帝看到揪住一人,隐隐又来了兴致,点了点头,示意白贲继续。
    一刻钟后,验完了安世王府所有的仆婢和几位姬妾,又抓到一位姬妾,那姬妾进入房间之后就神色异常、喷嚏不止,举起刀子欲自尽,却被耿一仑一脚踹飞,阻止了她自戕灭口。白贲请求贞和帝让众人散了,将抓到的两名女犯收押候审。
    折腾了大半夜,贞和帝也倦了,也懒得问白贲是怎么通过熏香抓住凶犯的,挥了挥明黄|色龙袍阔袖,示意将抓到的婢女交给桓逸带回府审讯,又命桓遐好好休养,其他人各自回府。贞和帝也起驾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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