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第30章


我的手指向前方。
  “那里的人?”
  “没有墓地的人都在那里。”
  他点点头,好像明白了。他又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肖庆过来了,他告诉我们的。”我说。
  “肖庆也来了?”他问,“什么时候?”
  “应该是六天前,”我说,“他一直在迷路,昨天才来到我们那里。”
  “肖庆是怎么过来的?”
  “车祸,浓雾里发生的车祸。”
  他迷惑地说:“我不知道浓雾。”
  他确实不知道,我想起来肖庆说他躺在地下的防空洞里。
  我说:“那时候你在防空洞里。”
  他点了点头,然后问我:“你过来多久了?”
  “第七天了。”我问他,“你呢?”
  他说:“我好像刚刚过来。”
  “那就是今天。”我心想他和鼠妹擦肩而过。
  “你一定见到鼠妹了。”他的脸上出现期盼的神色。
  “见到了。”我点点头。
  “她在那里高兴吗?”他问。
  “她很高兴。”我说,“她知道你卖掉一个肾给她买了墓地就哭了,哭得很伤心。”
  “她现在还哭吗?”
  “现在不哭了。”
  “我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欣喜的神色像一片树叶的影子那样出现在他的脸上。
  “你见不到她了,”我迟疑一下说,“她去墓地安息了。”
  “她去墓地安息了?”
  欣喜的树叶影子在他脸上移走,哀伤的树叶影子移了过来。
  他问我:“什么时候去的?”
  “今天,”我说,“就是你过来的时候,她去了那里,你们两个错过了。”
  他低下头,无声哭泣着向前走去。走了一会儿,他停止哭泣,忧伤地说:“我要是早一天过来就好了,就能见到她了。”
  “你要是早一天过来,”我说,“就能见到光彩照人的鼠妹。”
  “她一直都是光彩照人。”他说。
  “她去安息之地的时候更加光彩照人。”我说,“她穿着婚纱一样的长裙,长裙从地上拖过去……”
  “她没有那么长的裙子,我没见过她有那么长的裙子。”他说。
  “一条男人长裤改成的长裙。”我说。
  “我知道了,她的牛仔裤绷裂了,我在网上看到的。”他忧伤地说,“她穿上别人的裤子。”
  我说:“是一个好心人给她穿上的。”
  我们沉默地向前走着,空旷的原野纹丝不动,让我们觉得自己的行走似乎是在原地踏步。
  “她高兴吗?”他问我,“她穿着长裙去墓地的时候高兴吗?”
  “她高兴,”我说,“她害怕春天,害怕自己的美丽会腐烂,她很高兴你给她买了墓地,在冬天还没有过去的时候就能够去安息,带着自己的美丽去安息。我们都说她不像是去墓地,像是新娘去出嫁,她听了这话伤心地哭了。”
  “她为什么哭了?”他问。
  “她想到不是去嫁给你,是去墓地安息,她就哭了。”我说。
  伍超伤心了,他向前走去时摆动的右手举了起来,接着一直捂住腰的左手也举了起来,他两只手一边擦着眼睛一边走着。
  “我不该骗她,”他说,“我不该拿山寨的iPhone去骗她,她很想有一个iPhone,她每天都挂在嘴上,她知道我没有钱,买不起真正的iPhone,她只是想想说说。我不该拿一个山寨的去骗她,我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不是我给她买了山寨货,是我骗了她。”
  他擦眼睛的两只手放了下来,他说:“如果我告诉她,这是山寨的,我只有这么一点钱,她也会高兴的,她会扑上来抱住我,她知道我尽心尽力了。
  “她对我太好了,跟了我三年,过了三年的苦日子。我们太穷,经常吵架,我经常发火,骂过她打过她,想起这些太难受了,我不该发火,不该骂她打她。再穷再苦她也不会说离开我,我骂她打她了,她才哭着说要离开我,哭过之后她还是和我在一起。
  “她有个小姐妹,在夜总会做小姐,每晚都出台,一个月能挣好几万,她也想去夜总会做小姐,说只要做上几年,挣够钱了跟我回家,盖一幢房子,和我结婚,她说最大的愿望就是和我结婚。我不答应,我受不了别的男人碰她的身体,我打了她,那次把她的脸都打肿了,她哭着喊着要离开我。第二天早晨醒来,她抱住我,对我说了很多声对不起,说她永远不会让别的男人碰她的身体,就是我死了,她也不会让别的男人碰,她要做寡妇。我说我们还没有结婚,我死了你不能算是寡妇;她说放屁,你死了我就是寡妇。
  “去年冬天的时候,比这个冬天还要冷,我们刚刚搬到地下防空洞里,身上的钱花完了,还没有找到新的工作,我们在床上躺了一天,只喝了一些热水,热水是她向邻居要来的。到了晚上,饿得心里发慌,她下了床,穿戴好了,说出去要点吃的。我说怎么要。她说就站在街上向走过去的人要。我不愿意,我说那是乞丐。她说你不愿意就躺着吧,我去给你要点吃的来。我不让她去,我说我不做乞丐,也不让你做乞丐。她说都快饿死了,还在乎什么乞丐不乞丐的。她一定要出去,我只好穿上羽绒服跟她走出防空洞。
  “那天晚上很冷,风很大,从脖子一直灌到胸前。我们两个站在街上,她对走过去的人说,我们一天没吃东西了,能不能给我们一点钱。没有人理睬我们,我们在寒风里站了一个多小时,她说不能这样要饭,应该站到饭馆门外去等着。她拉着我的手,在寒风里走过一家亮堂堂的面包房,她拉着我又走了回去,让我在外面站着,自己走进去,我透过玻璃看着她先是向柜台里的服务员说些什么,柜台里的服务员摇头;她又走到几个坐在那里吃着面包喝着热饮的人面前,对他们说了一些话,他们也是摇头。我知道他们都拒绝给她面包,她从里面走出来,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拉着我的手走到一家看上去很高档的餐馆门口,她说就在这里等着,里面吃完饭的人将剩菜打包出来时,向他们要打包的剩菜。那时候我又冷又饿,在寒风里站都站不稳了,她好像不冷也不饿,站在那里看着一伙一群的人走出来,没看到有人手里提着打包的剩菜,只有轿车一辆辆驶过来把他们接走。那家餐馆太高档了,去吃饭的都是有钱人,都不把剩下的菜打包。
  “后来一个商人模样的人送走了几个官员模样的人,站在餐馆门口给他的司机打电话,她走上去对他说,我们一天没吃东西了,我们不是要饭的,我们不要钱,只求你发发善心,去旁边面包房给我们买两个面包。那个商人模样的中年男人收起手机,看着她说,你这么漂亮,还缺两个面包?她说漂亮不能当面包吃。中年男人笑了,说漂亮确实不能当面包吃,可是漂亮是无形资产。她说无形资产是虚的,面包是实的。中年男人发出咦的叫声,对她说,你漂亮还聪明,你跟我走吧,跟我走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她回头指指我说,我是他的人。中年男人看看我,那眼神好像在说,这穷小子。
  “中年男人的奔驰车开过来了,他打开车门对里面的司机说,你去那边面包房买四个面包。司机下了车向着面包房小跑过去,中年男人的手机响了,他接起了电话。他的司机买了面包跑回来,他一边打电话一边对司机说,给他们。司机把装着四个面包的纸袋递给了她,她对中年男人说,谢谢你。中年男人坐进奔驰车,车开走了。她的手伸进纸袋,掰了一块刚出炉热乎乎的面包放进我的嘴里,再把装着面包的纸袋放进自己的羽绒服里,她冰冷的手拉起我冰冷的手,对我说,我们回家吃。
  “我们回到地下的家,她又去向邻居要来一杯热水,我们两个坐在床上,她要我先喝一口热水,再吃面包,她怕我会噎着。她喜气洋洋,好像从此衣食无忧了。我吃着的时候突然伤心地哭了,我吞进自己的眼泪,咽下嘴里的面包,对她说,我们还是分手吧,你别再跟着我受苦了。她放下吃着的面包,眼泪也流了出来,她对我说,你别想甩了我,我一辈子都要缠着你,我就是死了变成鬼也要缠着你。
  “她那么漂亮,很多人追求她,他们挣钱都比我多,可是她铁了心跟着我过穷日子,她有时候也会抱怨,抱怨自己跟错男人了,可她只是说说,说过以后她就忘记自己跟错男人了。”
  伍超的脸上出现了笑容,我们已经走了很长的路,四周仍然是空旷的原野,我们仍然在孤零零地行走。伍超脸上的笑容开始甜蜜起来,他说起了初遇鼠妹的情景。
  “我三年前第一次见到鼠妹时,她在一家发廊里做洗头工。我只是路过,随便朝发廊看了一眼,看见站在门口迎候客人的鼠妹,她也看了我一眼,我当时心里咚咚直跳,我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她的眼睛看我时好像把我的魂魄吸走了。我向前走出二十多米,再也不能往前走了,我犹豫很长时间,重新走回去,她还站在门口,我看她时,她又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让我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我走过去后又犹豫一会儿,再走回来时,站在门口迎候客人的姑娘不是鼠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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