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阁是座城

第50章


老史一向缺一点阳气。他摸到她的手,像每天夜里那样,攥着她的手长长打了个哈欠,睡着了。一般他们一块吃午饭。她把自己裁为两截,早餐跟儿子分享,中餐和老史共进,晚餐时间儿子和同学们自习,在学校里随便充饥,夜宵她又把自己还给老史。这个公寓一共一百三十八平方米,各有各的日月和昼夜,或者说它更像个旋转舞台,前台后台轮流,你方唱罢我登场,唯有晓鸥得不停地跑圆场,谁的后台都是她的前台。老史的手理了理她的头发。她的发型太商业气,这是他的意见,因此他一得手就把她头发弄成个倒塌的麦秸垛。
"怎么不睡了?"晓鸥问。
"找你啊。"他一边回答一边拿过她手里的冷咖啡喝了一口。你永远别想知道他的多情是真是假。
"再睡会儿去。"
"头发这样多好看。"他一手扶着"麦秸垛",不让它继续塌。
"去你的。"她的头犟了一下。
"电话把你吵醒的?"
"不是……是电话把你吵醒的吧?"看来一定是的。他从来不接晓鸥家的电话,自己的手机大部分时间关机,除了他用它给晓鸥打。全中国没人知道他的最新手机号,除了梅晓鸥。但每次电话铃响,手机也好宅电也好,他都会经历一番几乎无痕迹的惊悚和兴奋。他明显地怕着同时盼着一个电话。
陈小小的电话。晓鸥怎么知道的?因为晓鸥也怕着陈小小的电话。她似乎乘人之危夺人之爱。这个被偷来的老史似乎会被失主认领回去,早晚的事。
"刚才那个水利部的老刘来了个电话。"
老史似乎矮了一毫米,一口抽到胸口的气放了出去。他安全了,或者失望了。
"老刘说段凯文又到妈阁来了。"她是为了让他进一步相信电话确实来自老刘,而把它的内容更具体化一些。
"噢。"老史不记得什么段凯文了。记得也没兴趣。
晓鸥把他推进门,让他接着睡觉去。她自己走进厨房,开始为儿子做早餐。固定保姆半年前被她辞退了,眼下来的是个打扫卫生的钟点工。她家停止购进方便面也有半年时间。两个保姆一个妈妈用方便面养大的男孩,居然高考进入前十名,也许儿子是前三名的智力,但前十名是命,一个糟糕妈妈加两个保姆给他的吃方便面的命。
她洗了澡,在浴室里擦擦抹抹地维护整洁,听见儿子在厨房翻箱倒柜。翻方便面呢。这孩子断奶那么容易,断方便面这么难。对人造的鲜美上了瘾,真实的鲜美再也打动不了他。在人造鲜美抚慰他童年少年无底的胃口时,天然鲜美在哪儿呢?因此他对种种人造美味不仅是味觉的需要,也是心理的需要。等他秋天上了大学,看谁敢阻拦他尽享人造美味?!
晓鸥回到客厅。儿子坐在餐桌边啃凉了的培根。他向母亲问了早安,问了昨晚的睡眠。没翻出方便面他胃口萎缩,嚼木条一样嚼着培根。然后他提出要去北京看望病危的父亲。
"又病危了?!"晓鸥一开口马上后悔自己的尖刻。
"嗯。"儿子垂下头。不知是想哭还是为老病危而不去世的父亲难为情。
"那就去吧。反正考试考完了。"她不见儿子反应,"我没不让你去,你哭什么呀?"
"谁哭了?!"儿子突然失去了礼貌,哪怕那没温度的礼貌。
晓鸥不认识这个比她高半个头的男孩了。假如她感到一点熟识的话,那就是从男孩形态中看到十几年前浑起来的卢晋桐。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里,她拉着卢的胳膊让他猛然发力甩了她一个屁股蹲儿。儿子不用臂力光用那句话也甩了她一个跟斗,心理的、亲情的……
儿子用语言跟母亲斗狠,自己倒被气着了。他站起就走,把手里半根培根扔回盘子,当的一声。肉是够冷够硬的。晓鸥眼睛定在培根上,听见儿子出了大门。关门的声音碰到了她的痛感神经,震麻了。老猫打电话来了。打吧。铃声响了十遍,老猫放弃了。五六分钟之后,又来个电话,还是老猫,同样的铃声,听上去是老猫在烦躁。烦吧。
半小时过去了。四十分钟过去了。晓鸥一动不动,儿子不可以莫名其妙把她搁在半空中,道歉没有,再见也没有。门铃响了。一定是儿子回来道歉或者说句软话,或者说,我忘了钥匙。可以把他忘了钥匙当和解的借口,十七岁的高中生就不死要面子了?她走到门口,笑脸都准备好了。怎么办呢?这年头都是长辈自认愚蠢,自认矮三分,记吃不记打地先赔笑。
打开门,门外却是老猫。黑T恤,白头发,黑眼镜,白色的玉石佛珠,全人类都数下来也数不到老猫戴佛珠。
"给你打电话,你不接,就来了。"
晓鸥心里很堵:儿子怎么调包成了老猫。此刻敲门的人只要不是儿子,都是给她添堵。老猫看得出她客套的笑容多么浅,根本掩盖不住她对他的怨气和烦恼。因此他一下子忘了急匆匆上她门的事由。
"能抽烟吗?"老猫问,向她身后的客厅看一眼。
"不能。"
她的表情在说:好像全妈阁只有我梅晓鸥一百三十八平方米的家可以做你的吸烟室。
"那我们到楼下去说。"老猫已经掏出烟盒、打火机。
"什么事?"她穿的一身居家衣裙,只能给老史和儿子看,连老猫都不配看,何况小区的邻居。
"我到阳台上抽。"他说着就往门里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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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也不行!"阳台是老史和她的空中楼阁。漫说老史还睡在她的床上。
她转身往里走。老猫明白她在给他带路。他跟着她穿过门厅,走进厨房。晓鸥知道全妈阁也不会找出比这更干净明亮的厨房,当吸烟室招待老猫绰绰有余。她走到炉灶前,对老猫摆摆下巴。
"过来。到这儿来。"她示意自己跟前。
老猫看着她,眼里浮起荒淫的希望:你这女人终于想开了?因为有个熟睡在她牙床上的老史,她有了千军万马的防御似的。老猫不慌不忙迈开捕鼠的最后几步,来到灶台前,晓鸥摁下抽烟机最高一档的按钮。轰隆一声。
"抽吧。"晓鸥向旁边撤退一步。
"我操……"老猫瞪着晓鸥,一副扑空的愚蠢笨拙相。他成了《猫和老鼠》卡通里的汤姆了。
她随手拿了个碟子,放在灶台上,眼神是平直的,她可没扮杰瑞跟他逗。
老猫笑笑,晃晃蓬着白棕毛的头,笑自己白白馋嘴了这么多年。或者笑晓鸥自作多情,做出守身如玉的姿态,可怜她四十二岁的身子只有她自己还当成玉来守。
"怎么了?"她靠在灶台对面的厨台上,等老猫喷出一口烟才问。
"这么响我怎么说话?"他指指抽烟机。
"我听得见。"
抽烟机可以把他的话抽掉一些,老史就听不清了。她怕他没好话。
"你知道我看见谁了?"
晓鸥没搭腔。已经没什么悬疑可以令她兴奋了。何况她已经知道老猫指的"谁"是谁。
"那个姓段的在凯旋门呢,搓牌搓得一身劲!"
接下去他告诉晓鸥,他的马仔如何发现了段,如何跟踪了他,如何观察他玩牌,如何从十万玩成二十万,又玩成五十万,再玩成三百万,一夜激战下来,最终剩下的是一万一千块……晓鸥让给老猫的客户让老猫小发了几笔财,现在他雇用的马仔分工具体,有的专门在各个赌场搜寻欠债不还又钩挂到其他叠码仔名下贷款继续赌徒生涯的人。晓鸥当然条件反射地想到她贷款给段的二百万。直到现在也没听到那个"太购物中心"开工的说法。段按期偿付的高额利息,原来是保障那两百万的本金不归还。现在段在赌台绿毡子上推出去、刨回来的只能都出在那两百万里。
"去不去看看?"
那将是难堪得无法活的场面:趁热捉拿到那双在绿毡子上搓牌的手,她不知段会怎样,但她知道自己会羞臊得找地缝钻。那双曾经撕煎饼读出优异成绩的手,那双平地起高楼的手,被晓鸥当蟊贼一样现场逮住,哦,太臊人了!光试想一下就使晓鸥臊得呆木在那里。
"求你了,猫哥,你去帮我处理段总吧。"
"又是你猫哥了?"老猫歹念又起地笑着,把一半笑容藏进握着打火机的手后面。第二根烟和第一根烟之间只有半分钟的间隙。
"追回来的钱归你。"
晓鸥在开口之前都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句话来。
"真的?"
晓鸥知道追回来的希望是极其渺茫的。她对段凯文的直线沦落充满前瞻和信心。假如她不是在跟卢晋桐争儿子,跟陈小小争老史,她不会对自己的"事业"这么消极。她感到最近的生活似乎在发生质变。曾经多几千万身家,但她从来没有感到生活发生过质的变化。质变是内向的,是只能闷声品味享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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