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生死劫

第80章


"我也考虑过。不过我想一旦我收到任何国外信函,我都会直接送到公安局去请示。""对啦。这里政治不稳,江青还在反击。注意报刊上有那么多有关她活动的报道吗?听说毛主席从未像近来这样信任她。"胡先生说。
  "为什么他们内部的争斗,却要祸及我们老百姓?我们又不是共产党?"我无奈地说。
  餐厅里又闷叉吵,所以我们蛮可以在其中自由交谈。
  那天晚上,还是依然十分闷热,因为车子太挤,我建议徒步回去。我们走过路侧都挤满了乘凉者的马路。那些乘凉者不停地拍着扇子,有的干脆躺在帆布床上。他们家里又热又挤,所以只好簇涌到马路上来了。解放后,上海人口从四百万不到猛增至一千万人,而住房却跟不上,个人又不准建房,政府造的尚不够,结果是几个家庭合住一幢房子,几代人挤在一间房里,而许多房间隔了又隔。在惨淡的路灯下,上海街头是一片让人见了有种沉重感的贫困,有点像难民收容所。
  胡先生对政治形势的分析是正确的。一九七四年后期,报上不断出现来自北京的有关江青的报道,这是一个说明她权力上升的信号,她代表毛泽东,或以她自己造反派的首领、还有政治局委员的身份,接见外国贵宾,宴请他们,还邀请他们观看她的样板戏,与他们一起商讨大事。几乎每天的报纸头版,不是登载她的照片,就是有关她活动的报道。
  批林批孔运动开始了,江青通过她控制的报刊和其他出版物,亲自领导了这场运动。毛泽东的写作班子,则是由她同伙姚文元组织的,经常输送一批文章给各报刊,将全国人民动员起来,通过各人的政治学习小组,来投入这次运动。他们对孔子的哲学毫不理会,一篇篇文章的重点,都放在微不足道的一些芝麻小事上。写作班子以孔子五十就成为鲁国的官僚,不久就升为宰相之事为例,说明孔子是保守主义的支持者,所以是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中国百姓都明白,江青批判孔子,其实是针对周总理的一次运动,以此影射正在患重病的周总理。那些批判文章中还提到,与孔子同时,中国当时还存在另一个比较进步的学派,就是"法家"。这两个学派的学术争论,被比作为造反派与走资派阅的斗争。
  中国百姓,包括基层党员干部,都为党内权力之争而不安,他们都站在周总理这一边。有关江青的传闻很多,不少是贬低她的谣言。她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她私生活的放纵和男女关系的不正常,成为人们私下谈论的焦点。
  因批林批孔而起的紧张局势和文革中偏激情绪的重演,令我的好几个学生都终止了英语学习,他们怕学英语会带来麻烦。
  里弄也开始话动起来,必须全体参加政治学习,会上不准做毛线针线。人们不再提及林彪的罪行,而更多批判孔子了。阿姨要我出去穿上布棉裤,以免引人注意。我们日常开支也渐渐减少了,因为再也不敢偷偷向进城的农民购买鸡蛋和鸡了。
  到了冬天,发生了一件事,它警告我又将有重入囹固的危险。来看望我的曼萍朋友中,有个年轻农妇叫陈兰,她是在曼萍参加工作前去上海郊区梅陇公社"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六个月中认识的。曼萍就住在陈兰家里,两个女孩子成了好朋友。曼萍教她写字读书,令她能开拓视野,从狭窄的圈子中解放出来,并向她介绍一些女孩子喜爱的护肤霜、洗发膏等等。陈兰曾告诉我,一次她母亲得了急病,是曼萍救了她的命。那天她家中无人,曼萍特地向她生产队里借了条小船,将她母亲送至公社医院动了手术。此后陈家对曼萍,犹如自己女儿一样,那两个女孩子也形同姊妹。
  她来看我时带来一幅大照片,是曼萍与她们几个农村姑娘一起摄的。陈兰含着泪对我说:"这是我最最珍贵的,但你照片一张都没有了,我愿将它留给你。"我告诉她,我可以去复印一下,然后把原件还给她。但我花了好几个月,都找不到一家照相馆愿意接收这项工作。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去苏州河对面那一带照相店去碰碰运气,有人在楼下敲门。阿姨下楼去了,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是她女儿的朋友。"一会儿,阿姨带着一个中等个儿,身体结实的青年进来了。
  我放下照片站起来。
  "我是刘欣,曼萍的朋友。"他自我介绍着,然后拿出一个礼盒:"听说你已放出来了,我应来拜访拜访你,帮你做些事。这是一盒长白山人参,上海是买不到的,我去东北出差时,给你买的。"一盒人参是件很名贵的礼物,相当于一个工人一月的工资。我不知健为什么要送我这样厚礼。我说:"你想到送我人参,真太难为你了。但我从来不吃人参。你是哪儿知道我地址的?""我去电影厂革委会问的。"撒谎!因为中国的干部是从来不会答应这种私人请求的。我不大相信他会是曼萍的朋友。他的外表举止与谈吐,都不像我女儿愿与之交往的男友。他为什么要来看我?有什么目的?我觉得好生奇怪。同时,我有点怀疑,他可能是受令而来的。
  "阿姨,给客人倒杯茶。"我去厨房关照阿姨,我的以礼相待令他安心了,他摆出一副显然松口气的样子坐下,把那盒人参放在桌上。
  我也坐下问了:"你在文革前来过我家吗?怎么我见了你想不起来了?曼萍也没提起过你的名字。通常她总是把所认识的朋友都跟我说的。""你们母女关系很好吧?感情很深吧?这我们都知道。我就是为这而来的。"说着他把身子往前一倾,以很亲密的态度说,"我知道,有人愿意帮助你为曼萍报仇,他们一不要你钱,二不计任何报酬,只是出于同情而愿意帮你。"我想,这可是个非同小可的建议。
  在文革中被肯定的一些行为,在批孔中反复通过官方的宣传再次得到肯定。要是我为女儿的死亡再进行任何调查或翻案,无疑会把我再送回第一看守所。于是我当即就说:"我不喜欢对人报复,我女儿那样死去我感觉很痛心,那完全是不公道的,也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但她已经死了,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挽回了。""你怎么竟这样大度?为她报仇,是你做妈妈的责任。"他说"我相信她的死因,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但那得到适当的时候。政府会出面作调查的,我完全相信政府。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何时何地认识曼萍的?""我是在梅陇公社初次见到她。她住在一个农民家里,我常去看望她,与她谈天。""你那时也在梅陇公社工作?""是的,我在那里做一些科技工作,就是在那时认识她的。"他真会是曼萍的朋友?真的在梅陇公社认识曼萍的?我想我会有办法去证实这一切的。我说:"你在梅陇公社工作过,也是在那里认识曼萍。你一定认识陈兰吧?她是曼萍最好的朋友。""对的,我常看见她俩在一起。"他急忙说。
  我把曼萍和一群农村姑娘照的那张相片给他看:"有人送给我这张照片,但我没见过陈兰,你能告诉我哪个是陈兰?"他对着照片打量了半天,然后指指曼萍边上一个把手勾着我女儿肩膀的姑娘。他的猜测倒很合理。但那个女孩予不是陈兰。陈兰恰恰站在最边上,并不靠近曼萍。
  这证实他根本不是在梅陇公社认识曼萍,他之所以这样怂恿我为曼萍复仇,不过是想诱我犯错误,还是另有意图?因为我没拆穿他,他自认得计了,故而又大胆地说:"我会常常来看望你的,这样你会对我有进一步了解。我对国际形势很感兴趣,我可断言,我会从你这儿学到好多东西的。你也可以从我这儿了解到一点东西,因为我是搞科技的。如果你不愿与那些我提到的人直接打交道,我可以做你的秘密代理人。""为什么?与这些逼死我女儿的人作对,不是太危险了?他们不是都有造反派作后台的吗?"我问。
  "我爱曼萍,自听到她死亡的消息后,我总也忘不了她。我恨那些迫害她的人,远要比你深。我要为她的死亡报仇。"他扮出一副痛苦不堪之情说。
  "你爱她?那你肯定对她很了解了。但很奇怪,为什么她从设在我跟前提起你?"他红着脸说:"我只是悄悄地爱着她,她不知道。我不过只是种"单相思"而已。""我看你很多情,但还是让政府来为她复仇吧。不管我们为曼萍感到多难受,但我们没有法律权力为她报复。""眼前政府不会管这事的,他们是在包庇杀人犯,你说呢?你怎么能等他们来替你报仇呢?"他不耐烦地大声说道。可能我没上他所设的圈套而令他十分失望。
  "请你轻点,你不能污蔑政府,说政府包庇杀人犯是反革命的话,我不能诖我的客人在我家里说这些话。"我严正地警告他。
  "你很谨慎,但我们这是私下交谈,即使你嘴上没说什么,但曼萍及你自身的遭遇,可以肯定你对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是心怀不满的。""你完全错了,我并不仇恨共产党或人民政府。但我会考虑你说的。假如我想通了,会与你联系的。你能让我看看你的工作证吗?这样我可以证实一下你的身份,并记下你的地址。"我说。
  "你没必要看我的工作证,但我可把地址留给你。"听到我要看他的工作证,他有点慌张。
  "假如你要让我相信你,你必得给我看工作证。"我坚持道。
  他勉强取出工作证交给我。我戴上老花镜细细察看着,他在一家用数字代表厂名的单位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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