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长歌之裂姝

第92章


  父皇说,嫁不嫁,由不得你。
  山脚垒起一座土坯,和他一起被埋葬的,还有我所不敢奢求的爱情。
  我不能反抗,我的命运,生来如此。
  就这样,我嫁做了邑青的妃子。
  邑青,他总爱我这么叫他。
  我以为我会恨他,没有任何理由,只因我做了他的妃子。可我不恨他,我也从未想过他会对我有感情,即使他那时候对我很好。
  他总是透过我眼,看到另一个人,然后说,你笑起来真好看,真像她。
  其实,我很少笑的。
  那是收到母后的来信,说她病好了,或是御花园的蝴蝶翩翩而舞,让我想起春来百花开时,那个人为我捕蝶的笨拙模样。
  我很少笑,邑青却喜欢我笑。
  父皇来信总叮咛我在芸姜要小心行事,尽快生得一男半女,巩固自己的地位。宇文雅玥还坐在皇后的位置上,他希望我取而代之。
  他以为我很得宠,不只是他,所有人都这样以为。
  甚至我也有了些错觉,越殷攻羯岭,他施兵相助,我以为我可以用自己来报答他。
  他却问,“你还爱我,对吗?”
  他语气温柔,眼中却带着股狠意,仿佛在威胁我只能给他满意的答案。那时我才开始觉得,原来他如此可怜。
  如此,爱而不得。
  我爱的那人死在父皇手中,葬在白犀山下;而他爱的那个人,我甚至不想去了解她。
  那时候,我已经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致了,就连邑青将她从长林带回烨城的时候,我也只是想想,他得到他想要的了么。
  幽深的冷宫,是最适合我的地方。我无意争宠,也无法。
  邑青的妃子很多,那个叫莫忧的女人被带回来后,也有几个受冷落的妃子来找过我的麻烦。在她们看来,我也是享受过盛宠的,却还是被打入冷宫,那个新来的嚣张妃子,定也是我这样的下场。
  我的下场是什么样呢?我自己都不知道。
  而她的下场……
  那样嚣张的人,最后一刻,也为自己选择了最嚣张的结局。
  早先听闻宫女传言说她性情古怪,我身在冷宫,自是不在意的。
  可她却先找上了我。
  她一箭害死了我童年的两个玩伴,却企图用一颗珠子补偿我。
  看着她泰然自得的模样,我不知为何邑青会说我们像。
  我和她没见过几次面,却每一次都那样让人不自在。娇俏的神情在她脸上显得如此奇怪,她像老了十几岁,不似古灵精怪的女子,倒更像佯装和善的恶人,狡黠的笑容下时刻盘算着行凶作恶。
  唯一一次见她柔弱的样子,是她见到爵修的时候。
  大哥要我助他们密会,我不问缘由,也不想知道为什么。
  再见她时,我发现她比以前更瘦了,瘦到仿佛都能看到衣裳下嶙峋的骨头。爵修和大哥站在我身旁,无意的一眼,我看到他也被她枯瘦的模样惊住了,神色瞬间又归于平静。
  大哥拉开我,内室留给他们。
  他们低声商议着什么,大哥则在关心我还有没有把握让邑青回心转意,问邑青有无意愿助他登上羯岭皇位。
  我贪图享受的兄长们都不够聪明,就像大哥,既然指望邑青助他,为何又带这样一个人来见我呢。
  我安慰自己,或许他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商议的两人很快也起了冲突,我听到动静看向他们时,他已经将她推到了地上。
  她形若一堆瘦骨伏在地上,瘦削的肩膀承载着说不出的哀愁。而他怒目而视,似要上前撕了她。
  大哥好奇地嘀咕着,我收回目光,不想深究。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爵修会是我未来的夫婿,不知道芸姜和越殷将有发生大事,不知道大哥会像当初父皇把我送给邑青一样,再次把我送给爵修。
  大事发生那一晚,我在自己的寝宫里被外面的喧闹吵醒。刚起身下榻,大哥就带着一队戎装士兵来接我了。
  他说,都这个时候了,你竟然睡得着。
  我笑笑,没有说话。
  幸得他在,我没有受伤。
  宫中躁乱刚平息,一切结束了,他便迫不及待去见爵修,那样急切地去邀功,还拉上了我。
  他安慰我,“平儿不要怕,你虽是司邑青的妃子,但你也有功,殷爵修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我走在他身后,望着他急忙赶去邀功的背影,想,这终究还是我的大哥啊!
  说那句话时,他像小时候我摔了跤安慰我时一样关切,那时候,他不知道爵修会有娶别人妃子的气度,所以他还没有动其他心思。
  那一夜有怎样的恶战我不得而知,赶到时,爵修正和一个我不甚熟悉的人一起刚刚清缴完听命于邑青的影卫。
  那人便是禁军首领,十风,他们一起围灭了邑青手下最后一批影卫。
  接着有人传信来报,说邑青被李弘誉李大人围困住了,等着他们前去商量如何处决。爵修急着要赶往,却被十风拦住,他们谈论的什么没人知道,因为就连大哥,也被勒令不得靠近。
  周围死伤无数,鼻息间全是血的气味。我抬头看见漫天繁星,心想,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可于我而言,晴天就只是晴天,一种天气而已,于千万百姓,或许是比晴天更好的未来。
  比星星更吸引人的火光在远处冲天而起,不远处的两人也停下说话,一齐看向起火的地方。火势一定很大,皇宫的半边天都被映红了。大哥对宫中地形不熟悉,疑惑地问我:“那里是……”
  我道:“华姝宫。”
  “华姝宫?!”大哥惊呼,声音很大,远处的两人也听到了。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已经有人冲向了起火的地方。
  爵修,他甚至是弃甲直奔华姝宫,十风跟在他后面,大哥带着我跟在他们后面。
  莫名地,我不觉得惊讶,不管是华姝宫大火,还是爵修过激的反应。
  华姝宫外,李大人和另一名将士死死拉住他,不知是火光映衬还是别的原因,他红了眼,不顾一切要往大火中冲去。
  两个人拉着他,却还是拦不住。李大人见拦不住了,朝他大吼道:“你进去也救不了她,她已经死了!”
  他像被撤去了全身的力气,膝下一软就直直跪了下来,眼神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不怒,不语。
  大哥一直等着邀功的机会,无奈等不到,正要上前,我拉住他,摇摇头。
  忽然,爵修仿佛积蓄了所有力量只为这一刻,他猛地起身夺下身边将士腰间的佩剑,剑出鞘的声音,接着寒光一闪,他挥剑劈向了一旁瘫倒在地的邑青。
  我看到十风和李大人都上前阻止,李大人先一步,拔剑挡开,双剑碰撞时震颤的声音让我头晕。待回神,李大人已经打落了他手中的剑。
  大火还在继续,屋宇崩坍的声音从不间断。
  李大人背对着冲天的火光,护在神色死寂的邑青身边,面对着眼前怒意更甚于大火的人,一字一顿道:“莫忧要他活着。”
  对世事淡漠如我,却还是被这句话惊了一下。
  他也一愕,转头望向熊熊大火,火光映衬下他的脸上有亮晶晶的东西滑落。
  我看见他哭了。
  脑中关于那晚的记忆只停留在了那句话,之后发生的事我不甚清楚。
  我和大哥被请回我的寝宫,那个被爵修夺了剑的将士,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爵修手下得力干将尹兆良,他用不容商量的语气对我们道:“今日事毕,待明日再商羯岭之事。”
  后来,我只听说,大火将熄之际爵修还是没能忍住冲进了火场,李大人和尹大人见火势已去,性命无碍,所以并未阻止。
  他从地上横七竖八被烧得焦黑的屋梁下抱出了那个女人的尸体,裹着他的衣袍,让人看不见里面是怎样焦黑模糊的血肉。一股恶人的焦味弥漫着,在所有看着这一切的人面前,他给了她最后的体面。
  其中原委,我似乎感觉到什么,却又觉得与我何干。
  两年不长,却也不短,他更从未和我提起过此事。
  要说这两年间还能有让我稍感惊讶的事,莫过于十风的隐退。叛军的主力,蛰伏的野心家,他几乎到手了一切,就连芸姜皇位亦不过一步之遥,爵修也不过是靠着越殷随时大举进犯的军队才敢和他平坐相论。
  就是这样一个人,他隐退了。
  芸姜覆灭,羯岭称臣,最后十风也隐退了,我的确好奇,却不认为这些事值得我了解。倒是爵修在一次醉酒的时候主动和我说起,为何是他最后坐上了天下霸主的宝座。
  芸姜覆灭,是因为有邑青那样残暴狠戾的国君注定的结果;羯岭称臣,是因为我的父兄都太懦弱,只会供奉越来越多的宝物以求朝夕,甚至连我也不例外;而十风,十风对他说的是,他曾经有过邑青那样的野心,也证明了自己有能力能够实现野心,但人都是奇怪的,得到了,证明了,便无趣了,除了皇位。
  爵修混着酒味的气息喷洒在我脸上,他离我很近,很近,看我的眼神我觉得似曾相识。
  他说:“或许他隐退还有别的原因,但这世道就是这样,总有事不明白,总有人看不清,所以不要困惑,更不要在意。”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不知道是说给我听还是自言自语。
  我觉得好笑,甚至差点笑出了声,回应他道:“这个道理我早就明白了。”
  他却痴痴地凝视着我,终于,我想起那似曾相识的眼神我在邑青眼中也看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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