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凶猛

第32章


刘裕做过小商小贩,砍柴打渔更是无奈之举,只因为他没有地,他想当农民,但他当不了。所以他知道没有地的痛苦,因为没有地,自己被迫赌博,被打得很像四不像,因为没有地,自己被迫当兵,虽然自己侥幸混成功了。但他知道,那仅仅是运气使然,多少和他一样的儿子、父亲和丈夫倒在了征途,客死他乡,他的成功,不可复制。
小时候吃过苦的人,是很难忘记那段苦难的日子的,因为苦难,使他们坚强;因为苦难,成就了他们的人生。是时候该回馈下那些苦难的日子了。
所以刘裕改革了,他明知千难万险,明知任重路远,还是改了。
因为他曾见过腐败的官员,饿死的百姓,刻薄的地主,因为他知道,穷人也是人,也有生存下去的权利,贫者无怒,富者才能心安,他这个王者才能久安。这是他的良心,一个帝王的良心。
黎民的良心是正义,大臣的良心是道义,而帝王的良心是仁义,对百姓万民的仁义。
当时的社会,对着帝王讲仁义,基本上等于对着和珅讲廉洁,对着金莲讲贞洁。
在那个无视真理与崇拜铁拳的年代,安分守己者有几人能得善终。暴政恣肆,神州多少枯骨,恶权横行,山河几多悲歌,真不知是何等人间。
在介绍刘裕改革前,先介绍下他改的东西有多难吧。
土地问题年年有,那个时候特别多。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西晋末年,司马皇室的八个败家王爷正事基本上什么都不干,反正什么都不会,其实一个王爷是败家子没什么丢人的,我想当个败家子还不配,一败就成无产者了。人家成为败家子那是先天优势,证明人家有家可败,个别喜欢传统文化的还会以此为荣,感觉自己像个武林高手,武侠小说里的道家高人,不是个个都叫什么什么子么?
但问题是这群高级败家子们偏偏都记性超好,很有上进心,司马家的祖训个个铭记于心,司马家的祖训就是司马昭之心,勇攀高峰。
问题是王爷攀高峰,那就是皇上了。
于是八个人争一个位置的战争开始了,把个好端端的锦绣江山搞得好像个前列腺坏死的植物人,于是各种魑魅魍魉纷纷登场。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肺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以致社稷丘墟,苍生涂炭。
是时北方大乱,神器更易,连中央政府也迁都东吴故地,算是为中华正统保留了一点点血脉。相对于群雄争霸,饿殍千里的北方,长江以南则是一片远离战争的乐土。
于是北人纷纷南渡,其中就包括流离失所的士族和百姓。当然,能举家逃到南方的,大部分还是原西晋政府的官员和贵族世家。于是一个问题出来了,地盘小了一半,但官员多了一倍。
比方说你是山西的县令,逃难到了江西,你让皇帝怎么办?人家忠心耿耿拖家带口地跟着你来,宁死不当亡国奴,来到这儿和你时刻准备反攻,不管他们,谁还跟你混?何况很多北方的世家大族实力强大,连另立个皇帝的能量都有,你不给他编制,他可能直接给你来个“君不正,臣投外国”,或者胳膊肘朝外拐掉炮往里轰,让你恶心伤心带闹心。
只能给编制,于是山西的县令,依然是山西的县令,只是办公地点挪到了江西,那些和他一起逃难的山西百姓还归他管,税也归他收,江西的官管不了。但问题是,山西的百姓并不全在江西啊,可能在江苏,也可能在广西,正是“十家五落,各自星处,一县之民,散在州境,西至淮畔,东届海隅”。于是这些南迁的北人便享有了能管的管不着,该管的管不了的特点。
而且东晋政府高层包括皇族全是北方人,对北方人充分实行人性化管理。为了鼓励在当时代表先进生产力的北方人从敌对势力投诚,也乐得给予免税免徭役等优惠政策,这些政策是有着客观进步意义的,也起到过积极的作用,像北府军就是这样组建的。
但什么东西玩大发了都出问题,北方的世家大族看到打过黄河去,解放全中国遥遥无期,当理想破灭了便开始追求现实的东西了,以权谋私盛行了,腐败流行了。
虽然也有高层振臂疾呼铲除腐败,但那只是为了上位打击异己的姿态和手段,权力若不受监督,必然会出现这样的事。让一群耗子看守谷仓,不管耗子们把自己说得多么清白,装得多么高尚,最终还是会把谷仓盗空。积谷盈仓,难敌老鼠成群,就算偶尔逮住那么几只,还是有大群鼠辈在那里鼓腮大嚼。
而且上梁不正,下梁必歪,很多南方人一看北方户口如此吃香,便开始卖儿鬻女地找关系进富裕的北方老板家里打工,打了工表现好的就变成家奴,即便当不了家奴也要租北方老板的地种,可以免租免徭役。拿暂住证的成了香饽饽,原住民成了冤大头,人民内部矛盾立刻成为社会主要矛盾,地域歧视空前盛行。
所以东晋政府是个畸形政府,让一半南方人,养着一半北方人,能不穷、能不弱吗?所以孙恩邪教一造反,广大三吴百姓像吃了春药一样来革政府的命。
刘裕年纪不小,但眼神很好,他看见了这个根源。
刘裕想改革,把他身边的幕僚吓坏了,他们都知道,刘老板是个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人。
于是一群师爷围着刘裕进谏,说不能得罪有钱的士族,否则会出大乱子的。
刘裕义正词严道:吾徒今日处身于不夷不惠之间,托命于非驴非马之国。国家贫弱,再不变革,不用外敌阉割,我们自己就先废了。
又有人说这个世界历来都是有钱人和有权人的世界。得罪了全体有钱人和有权人,您觉得改革还可能实行吗?
刘裕正色道:错,这个世界既不是有钱人的世界,也不是有权人的世界,它是有心人的世界,有良心的人的世界。
他接着又说道:假如皇帝是大鱼,各级官吏就是小鱼,地主就是虾,百姓就是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水,这一切都很正常,但假如有一天,水干了,还能吃什么呢?
又有个不识相的专家学者来摆谱,张口闭口圣人云,子曰的,就是说仁,要和谐,后来还嫌扯得不够大牌,把佛祖也扯进来了,说什么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告诫你老刘,别乱动心思,凡间没人压得住你,但举头三尺有神灵,你在做,天在看,大佛小鬼都在惦记,低调点好。
刘裕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请不要把我对你的容忍,当成你不要脸的资本。
中国历来不缺理论,只缺常识。你这种人罔顾常识,张嘴就来,什么子曰,什么佛云,看着挺高深,实际全是车轱辘话,甚至无耻粉饰。一万句锦绣灿烂,没一个字触及真实,与其说你有学问,不如说你卖弄学问。
然后他朗声道:杀了“现在”,也便杀了“将来”。将来是子孙万民的时代。刘裕山中莽汉,不甚畏死,然有为之身,绝不轻死,我也知道改革是一场危机,但“危机”两个字,一个意味着危险,另外一个意味着机会,我不会放弃任何一次努力。
我认为人生最精彩的不是实现理想的瞬间,而是坚持理想的过程!
生活的理想就是理想的生活。我希望通过我的努力,子孙后代和黎民百姓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吃得起粮食,穿得上衣服,住得上房子;让女人不再哭泣,让孩子不再受伤,让该笑的人笑出声来,让可怜的人从此坚强。
为此,我将会献上我的全部青春和热血,哪怕前面万劫不复,哪怕前面深渊无底,我都将义无反顾,你问我为何如此偏执,只因我对这片大地饱含深情。
土断,必行!顺之则昌,逆之者必亡!
在那一刻,刘裕的声音,响彻了寰宇,大家看着刘裕的眼睛,除了眼屎,还看到了坚毅和真诚。
于是一场席卷天下的土地运动开始了,在历史上,它有个响亮的名字——义熙土断。
在这场运动中,所有的人都要按照居住地纳税,不论你的户籍祖籍,一律平等,对世家大族要清理人口,按照所养的人和田地缴税,而且所有的山川河泽都不准大户们中饱私囊,由国家统一分配,刘裕是个实在人。他的政策也很实在,谁有谁交,都有都交,没有不交。
但效果并不好,因为刘裕不是一个多智慧的理论家,他想出来的这玩意早就很多人想过,只是都在执行环节出了问题。因为土地从来都是掌握在士族和高官手里,你断了人家财路,人家会断你生路的。
再加上国人信奉“水至清则无鱼”,对浑浊的状态安之若素,何况坏人混得好,从古到今好像从来不缺此例,好白菜都是被猪拱的。众人已经习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日子,情绪超级稳定。当阉割成了习惯,大家都长出了被阉的基因。
所以当刘裕要土断的时候,大部分人认为这不过是只拍苍蝇不打老虎,甚至刘裕手下的官员在执行政策的时候都看人打折,来大户人家收税查人都是走秀。很多人都认为,刘老板新官放火,一旦知道这土断背后的水有多深时,就自动熄火,改抽水了。
可他们忘了,刘裕不是理论家,是实干家,他的特长是动手能力强。
该找个人下手了!
刘裕手黑,所以这个人应该皮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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