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歌·山河曲

第180章


茶香袅袅扑鼻,郦伊杰忧虑要如何对郦逊之表述这番过往,他的少年志气会不会因此消沉?还是会一如既往,宁可头破血流也要继续走下去?
晚间,安澜院挂起了整排的六角宫灯,暖暖地烧着莹光。郦伊杰在房中的熏笼前,静静地等郦逊之到来。
郦逊之进门先请罪,郦伊杰摇摇头,扶起他殷殷看了许久。郦逊之惊觉老父目中莹莹,惶恐不已,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逊之,我一向亏待你。”郦伊杰说了一句,忽然哽咽,两眼无神地盯住虚空处,像是在望一个空荡荡的影子。太多的旧事涌上心头,太多的亏欠,竟不知如何分说。
郦逊之从未见父亲这般软弱,一时没了主张,忙安慰道:“是孩儿一向在外,与父王无关。”郦伊杰更加伤感,想起江留醉,眼泪星闪欲坠。
郦逊之手足无措,正要找些喜事来说说,郦伊杰缓过一缓,叹道:“你幼时离家,和你姐姐也不算亲近,如今,你和江留醉难得知己,须好生珍惜才是。”
“孩儿与他一见如故,他待人真心不二,又一心为孩儿查案奔走,这次更协助平乱,于我郦家有恩,孩儿定不负他。”郦逊之诚恳说来,他对江留醉的谢意绵绵不尽,但彼此是好兄弟真朋友,也无需太多客套。
郦伊杰斟酌半晌,郦逊之见父亲犹疑不定,不敢多问,静静候着。
“我见了江留醉,近来想起许多往事。”郦伊杰下定决心,终于开口,“他与你能成为兄弟,是命中注定,老天有眼。”
郦伊杰说得如此郑重,郦逊之一惊,知父亲不会无的放失,疑心与皇子之事有关,心里不由咚咚敲鼓。倘若郦伊杰叫他辅佐江留醉,他该如何?龙佑帝这个皇帝,名分已定,天下格局如此,如果为了江留醉再起纷争,非郦逊之所愿。他反复思量,几乎想阻止父亲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郦伊杰若知道皇帝让他刺杀江留醉,又会如何?郦逊之头皮发麻,浑身微微发颤。
他这边天人交战,郦伊杰踌躇多时,看出他的异样,便道:“逊之,你莫非已经知道?”郦逊之一怔,心中大乱,急急摇头。郦伊杰叹道:“唉,此事说来话长,怨不得别人,完全是为父的错。江留醉……他是我的亲生儿子……也是你的亲兄弟!”
郦逊之呆呆望着郦伊杰,老父一脸肃穆悲伤,挚诚的目光里有一丝痛苦与怯弱,并不像在说笑。可这消息实在太过震撼,郦逊之压下心中的滔天巨浪,左思右想只觉奇怪。他记得两人生辰在同一天,那时当是有缘,此刻却惊觉蹊跷。
如果真是亲兄弟,一母双胞倒也好说,可惜他和江留醉的长相无什共通。也就是说,他们两人必有一人不是柴青凤所生,其母在这王府也就无名无分。
郦逊之想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多问,见了郦伊杰悲戚的模样,心下一软。他们这一家子聚少离多,一直没尝过所谓天伦之乐,如今总算平安健康团聚一处,再复何求?
这一刻,他没有怨恨,唯有感激。
“他真是我亲兄弟?难怪一见就意气相投,原来是这个缘故!”郦逊之展颜笑道,像是浑不在意多个兄弟,也没再追根问底,“父王好福气,有没有告诉过留醉?”
郦伊杰平复心情,缓缓点头道:“他的身世很有几分纠葛,往事我不想再提。”郦逊之神色不变,微笑道:“孩儿理会得。”想了想又道,“之前朝野上有谣言流传,说是先帝还留下一位皇子,皇上也很在意此事。更有谣言说,江留醉就是这个皇子,看来都是以讹传讹,太过荒谬!”
郦伊杰眼皮一跳,凝视他道:“皇上那边我已为此事请罪,正好朝局稳定,三大辅政王爷都不在朝,为父也辞去了官位,交出郦家军,以免皇上忌惮。至于你的差使,你未经科举,不适在宫中为官,我已替你请辞。”
郦逊之听到龙佑帝已知江留醉之事,尚未安心,就听得后面的言语,不由震惊道:“什么?父王辞官了?郦家军……”郦伊杰看了他一眼,得了个亲兄弟并不诧异,听到辞官却如此惊奇,这孩子还是功名心太重。
郦逊之意识到失态,重重叹了口气,黯然道:“父王处置得对。”郦伊杰轻轻问道:“你看愿随我回乡?”郦逊之垂目答应。郦伊杰知他必有不痛快,此时却无心安抚,心想船到桥头自然直,便不再多说。
郦逊之满腹乱麻,心绪难安。他一心报国,但辅政三位王爷接连倒台后,不觉生了警惕之心,正想藉此寻个事情远走避祸。郦伊杰此举对他并不意外,当初郦伊杰和郦琬云就能以修佛遁世,如今更是会走得越远越觉安全。他唯一可惜的是郦家军,如此精锐完全留给龙佑帝,如果拿来追击左氏就罢了,万一哪天却来对郦家赶尽杀绝,未免令人愤恨难当。
只盼那天永远不要出现。
想到江留醉身世之谜有了结论,龙佑帝交付的难题迎刃而解,郦逊之思绪混乱之余,又深感安慰。
从安澜院出来,郦逊之去寻江留醉不遇,恍惚一笑,径自出了会神。他此刻不知该怎样面对这个兄弟,倘若先前为助龙佑帝而杀了江留醉,不仅违背朋友义气,待知道真相必定悔之弥及。
他暗暗庆幸自己好运。
想到当时曾有的犹豫,郦逊之不禁惊出冷汗,心怀愧疚地走回住处。
当夜无眠,比前一晚更让他辗转反复,仿佛空落落地飘荡在混沌中,找不到立身之处。眼前看起来大势已定,郦逊之心里却没了着落,将来又会如何?在江湖上漂泊终老?他茫然地睁开双目,望着漆黑的夜色,陷入沉思。
次日一早,江留醉先来寻他,候他起床后,江留醉将昨夜与失魂见面的情形说了,言语间仍为那一战喜悦。郦逊之歪了头看他,忽然忍不住一笑:“好兄弟,我都知道了。”
江留醉哑然望他,尴尬地摸了摸头,苦笑道:“哦,是……爹和你说了?”说完一脸窘迫。郦逊之真心诚意地抱了抱江留醉,笑道:“感谢上天,你我注定是兄弟,谁也不能分开。”
再不分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江留醉心中仍有未解的谜,可他不愿解开,不愿触及。走到如今的结局,他心满意足。于是他用力抱紧郦逊之,尽情投入这场相认,享受亲情的温暖。两人拥了片刻,忽然都觉得不好意思,急忙弹开身形。
郦逊之笑道:“快叫一声哥哥听听。”江留醉揉了揉鼻子,闷哼一声,郦逊之摇头,他只得低低叫了声:“大哥。”不由感慨人生际遇变化无常,谁曾想醉仙楼的巧遇,竟是由两人的宿命所牵引。
郦逊之道:“来,带你去拜见爹。”郦伊杰既然已经辞官,他也不想再称呼父王。两人并肩而行,有说有笑地往安澜院走去。郦逊之边走边想,康和王府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
郦伊杰正在书房写字。进屋后,江留醉直勾勾望着他的容颜,熟悉又陌生,温暖又单薄。皱纹,白发,深陷的眼窝透出祥和的笑,一如太公酒楼里初见时的慈祥忧伤。
郦伊杰的笔重重跺在纸上,墨一下晕开,染出一汪心事。他堆起笑容,招呼江留醉道:“坐,坐!”笨拙的殷勤让郦逊之很是羡慕,虽然同样是漂流在外鲜少回家的儿子,郦伊杰看到郦逊之时,往往有种生分的客气。
郦逊之撇过头想,他怎么吃起弟弟的醋来,江留醉刚刚回家,要加倍照顾他才是。
想到此处,郦逊之拍掌笑道:“对了,你眼下可要跟我们姓郦,郦留醉……听来很怪。”江留醉无措道:“的确很怪。”郦伊杰道:“怪便不用改了。”郦逊之道:“这怎么成,总要认祖归宗。”郦伊杰道:“郦氏一姓,本是祖上为避祸而改,不必拘泥。况是他师父所起,还是留着。”
郦逊之便不言语。江留醉也不想改姓,这名字和南无情他们关联一起,现下认了父亲,已跟他们隔了一层,如果连“江”字也改去,他更加觉得空落落。说来奇怪,他们四兄弟中唯有他找到生父,他反觉得有点对不住兄弟,一人的幸福更衬出三人的寂寞。
郦伊杰看看郦逊之,又看看江留醉,眼中情绪复杂,拉起他俩的手放在一处,温言道:“你们的娘不在了,今后,要懂得互相依靠。”江留醉一想到曾经陪郦伊杰拜祭柴青凤,眼圈立即红了,他唯一对父母尽的孝道,就是不知情时所磕的那几个响头。
郦逊之握紧江留醉的手,忍泪对郦伊杰道:“孩儿知道。孩儿一定好好照顾弟弟,决不让他受一点委屈。”
三人闲坐叙话,郦逊之和江留醉为哄郦伊杰高兴,刻意地叙述独自在外时的经历。说得多了,郦伊杰忍不住擦拭眼角,两人方才醒觉,那是父亲不曾照顾他们的日子,自由却孤单。
郦逊之向江留醉使了个眼色,说道:“爹,如今朝局渐稳,孩儿既已辞官,不如和弟弟一起,陪爹东南西北走一走。”江留醉也道:“是呀,大哥没正经做过官,辞掉了,正好一家人逍遥过日子。爹,我要带你去仙灵谷,那里四季如春,最适合养老。”
郦逊之瞪他一眼:“咱爹可不老。”江留醉连忙点头,笑道:“对,对,谷里有驻颜潭,爹去了返老还童,我也得喊声哥哥。”郦伊杰慈眉舒展,笑骂道:“没大没小。”转头对郦逊之道:“这些天收拾行李,回浙江安顿好后,你和留醉可以再出去闯荡江湖,不必守着我这把老骨头。”
郦逊之微感怅然,父亲又一次走在他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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